Warning: is_file():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(4096): <?xml version="1.0" encoding="utf-8"?> <!DOCTYPE html PUBLIC "-//W3C//DTD XHTML 1.1//EN" "http://www.w3.org/TR/xhtml11/DTD/xhtml11.dtd"> <html xmlns="http://www.w3.org/1999/xhtml" xml:lang="zh-TW"> <head> <title>第四回 暴雨狂雲翠菊謝 驚魂裂魄青劍寒</title> <link href="stylesheet.css" type="text/css" rel="stylesheet" /> <link rel="stylesheet" type="application/vnd.adobe-page-template+xml" href="page-template.xpgt"/> </head> <body> <div> <h3>第四回 暴雨狂雲翠菊謝 驚魂裂魄青劍寒</h3><br /><br />  馬大鳴和耿天霸是一般的心思,同時向丁典撲了上來。狄雲喝道:「你自稱『俠義客』,這是俠義行徑樣?」揮拳向馬大鳴打去。丁典在他肩頭上一推,道:「狄兄弟,退下。」右手隨手抓了一把,已抓中了馬大鳴的額頭。這一抓也是致人死命的招數,別說丁典手上有神照功的渾厚內力,只須有尋常內功,手指抓到了這等要緊的部位,那也是非要了對方的性命不可。馬大鳴嚇得魂飛天外,就地一滾,逃了開去。<br /><br />  丁典默察情勢,自己內力越來越弱,只是仗著招數高出敵人多甚,尚可支持片刻,倘若這「素心劍」的劍訣不說與狄雲知道,一件大秘密從此湮沒無聞,未免太也可惜,反正自己是一死,還是讓狄雲去成就這一件大事為是,他心意一決,說道:「狄兄弟,你聽我的話。你躲在我身後,不必去理會敵人,只管記我的口訣。這事非同小可,決不可等閒視之,丁大哥所以落到今日這步田地,便是為此。」狄雲道:「是!」縮到了丁典身後。<br /><br />  丁典道:「第五個字是『十八』……」馬大鳴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,主旨至是在追查一套素心劍劍訣的秘密;而周圻之到凌退思手下當差,既非為名,亦非為利,乃是奉了師父之命,暗中查訪素心劍訣。這時兩人聽到丁典口中說出第五個字是『十八』這一句話,登時心中一凜,都牢牢的記住了。丁典又道:「第六個字,是『七』。」馬大鳴、周圻,和狄雲三人又一齊用心暗記。<br /><br />  耿天霸奉命來捉拿丁典,此刻見丁典口中唸唸有辭,什麼「十七、十八」,馬大鳴和周圻兩人便即心不在焉,也是什麼「十七、十八」的喃喃自語,他想這不是丁典在唸什麼迷人心魄的咒語,便是馬大鳴和周圻意欲賣放,當下大喝一聲:「喂,你們在搗什麼鬼?」呼的一掌,向丁典直劈過來。只是他忌憚對手了得,一掌擊過,不敢再施後著,立時便即退開。<br /><br />  丁典向左一讓,腳下站立不穩,向前一撲。馬大鳴瞧出便宜,一刀便砍向他的左肩。丁典只覺眼前一黑,竟是不知閃避。狄雲大驚,危急中無法解救,一頭便撞向馬大鳴懷中。<br /><br />  這般死纏爛拼的打法,居然亦能生效,馬大鳴空有一身絕妙的刀法,被他撞入懷中,竟是施展不出。丁典一陣頭暈過去,睜開眼來,見狄雲和馬大鳴糾纏在一起,周圻一劍正要往狄雲背心上刺去,當即左手揮出,兩根手指戳向周圻的雙眼。他知道自己力氣已極微弱,只有攻向敵人的雙眼,方能收退敵之功。<br /><br />  周圻生怕眼睛被他挖出,疾向左退,便在此時,馬大鳴一刀柄擊在狄雲頭上,將他打倒在地。丁典叫道:「狄兄弟,千萬不可出手,記住第七字,那是……」只覺胸口氣息一窒,耿天霸一掌又到。丁典搖了搖頭,心想:「天命如此,那還有什麼好說?這素心劍的劍訣,看來是永遠在人間消失了。」但他生性極是強毅,既是決意要將這劍訣傳給狄雲,無論如何要設法辦到,心想若不殺了這三個鷹爪孫,終無餘裕來說這劍訣,像目前這般拆數招,說一個字,不知何時方才說得完,倘若自己再頭暈一下,兩人登時便送了性命。<br /><br />  只見眼前白光連閃,馬大鳴和周圻同時攻了過來,丁典身子一晃,猛地裏向一刀一劍迎了上去,噗噗兩聲,刀劍同時砍中他的身子,登時鮮血迸流。狄雲大叫一聲,搶上前去救援,丁典卻乘著鮮血外流、毒性消減這一時機,運勁右掌,順手一掌打在馬大鳴右頰,反手一掌打向周圻。<br /><br />  這一掌本來非打中周圻不可,說也真巧,耿天霸恰好於這時撲將上來,衝勢極猛,喀喇一聲響亮,將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,肋骨全斷,立時便暈死過去。<br /><br />  丁典適才這一掌是使盡了全身剩餘的精力,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。第一掌出手最重,馬大鳴當場身死。耿天霸氣息奄奄,已然動彈不得。只有周圻卻並未受傷,右手抓住劍柄,想將長劍從丁典身上拔出,再來回刺狄雲。丁典一心要救狄雲逃生,身子向前一挺,雙手緊緊抱住周圻腰間,叫道:「狄兄弟,快逃,快逃!」他身子這麼一挺,長劍又深入他體內數寸。<br /><br />  狄雲那肯自行逃生?撲向周圻背心,搓住他的咽喉,叫道:「放開我丁大哥!」他可不知乃是丁典抓住周圻,卻不是周圻不放丁典。<br /><br />  丁典自覺氣力漸漸衰竭,快將拉不住周圻,只要他給一拔出長劍,擺脫了自己的糾纏,狄雲非送命不可,大叫:「狄雲,快逃,你別顧我,我……我總是不活的了!」狄雲叫:「要死,大家死在一起!」用力去搓周圻的喉嚨,只盼讓他透不過氣來。可是他琵琶骨被穿通後,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損傷,不論他如何使勁,都是無法使周圻窒息。<br /><br />  丁典道:「好兄弟,你義氣深重……不枉我……交了你這朋友……那劍訣……可惜說不全了……我……我很快活……春水碧波……於綠色的菊花……嗯!她放在窗囗,你瞧多美啊……菊花……」他聲音漸漸低沉下去,臉上神光煥發,抓著周圻的雙手卻慢慢鬆開了。<br /><br />  周圻覺到丁典雙手全然無力,用力一掙,一柄長劍從他體內拔了出來,劍刃上全是鮮血,一轉身,和狄雲臉對著臉,相距不過尺許,一聲獰笑,手上使勁,一劍便向狄雲胸口猛刺過去。<br /><br />  狄雲大叫:「丁大哥,丁大哥!」驀然間胸口感到一陣劇痛。<br /><br />  狄雲但感胸口一陣劇痛,一垂眼,只見周圻的長劍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,耳中但聽得周圻得意之極的獰笑之聲:「哈哈,哈哈!」須知周圻這一劍成功,原當得意萬分。凌知府頒下嚴令,許下重賞,務須擒獲丁典和狄雲二人,若不能生擒活捉,不妨當場格殺。眼下丁狄二人已死,馬大鳴和耿天霸也已倒在一旁,這場功勞,自然是周圻他一人獨居的了。<br /><br />  在這一瞬之間,狄雲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往事,幼時在師父家中的學藝,與戚師妹青梅竹馬的情好無間,在萬震山家中的苦受冤屈,獄中五年的凄楚生涯……種種事端,一齊湧向心頭,這滿腔怨憤,無論如何不能就此束手待斃。他大叫一聲:「我……我……和你同歸於盡。」伸出雙臂,抓住了周圻的背心。<br /><br />  他所練神照功雖未成功,但已有兩年的根基,這時自知性命將盡,全身力氣,都凝聚於雙臂之上,緊緊抓住敵人的背心,有如一雙鐵箍。周圻登時便感呼吸急促,用力掙了幾下,卻是掙之不脫。<br /><br />  狄雲心道:「我若是抓住他的咽喉或是別的要害,說不定便抓死了他。這當兒抓住他的背心,可奈何他不得。」但他卻又不能放手,雙臂只要鬆得一鬆,周圻乘機脫身,那是再也抓他不住了。狄雲覺得胸口越來越痛,知道長劍的劍尖正向內刺,此時更無思索餘暇,能多抓傷周圻一分,便是多報了一分深仇。<br /><br />  那長劍的劍尖抵在狄雲胸口,狄雲用力抓住了周圻背心,向已方擠壓,但說也奇怪,這長劍竟是不再刺進,似乎遇上了什麼穿不透的阻力,劍身竟爾漸成弧形,慢慢彎曲。周圻又驚又奇,右臂使勁向前直刺,要使長劍穿通狄雲的身子,可是便要再向前刺進半寸,也已不能。<br /><br />  狄雲紅了雙眼,凝視著周圻的臉,初時見他臉上都是得意和殘忍的神色,但漸漸的變為驚訝和詫異,滿臉都是惶惑,又過一會,他的詫異之中混入了恐懼,這害怕的神色越來越強,變成了震駭莫名。<br /><br />  原來周圻發覺狄雲練成了一種刀槍不入的護體功夫,自己的長劍雖是刺中他的身體,只是使他皮肉陷入數寸,卻不能穿破肌膚。他從未聽見過世上有這種神奇的功夫,心中怯意越來越盛,右臂內勁連催三次,始終不能將長劍刺入敵人身子,當下顧不得傷敵,一心只想脫身逃走。但狄雲牢牢抱著他的背心,竟是無法脫身。<br /><br /><br /><br /> 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內彎,跟著長劍的劍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,劍刃越來越彎,彎成了個半圓之形。<br /><br />  突然之間,拍的一聲響,劍身折斷。周圻大叫一聲,向後便倒。兩截鋒利的斷劍,都刺入了他的小腹。周圻一摔倒,狄雲也被他帶著跌了下去,壓在他的身上,雙手仍是牢牢抓住敵人的背心不放。狄雲鼻中聞到一陣強烈的血腥氣,只見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淚來,跟著口邊流出鮮血,頭一側,一動也不動了。<br /><br />  狄雲大奇,初時還怕他是詐死,不敢放開雙手,跟著覺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,低頭一看,竟是沒有傷痕。他迷迷惘惘的放開周圻,站起身來,只見兩截斷劍都插在周圻的腹中,只有劍柄和劍尖露出在外。他再低頭看自己胸口時,見外衫破了寸許一道口子,露出黑色的內衣來。<br /><br />  狄雲瞧瞧周圻身上的兩截斷劍,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,霎時間明白了。原來,是貼身穿著的烏蠶衣救了自己性命,更因此而殺了仇人。這烏蠶衣刀劍不損,周圻這一劍只能戳得他胸口疼痛,卻不能穿透烏蠶衣,待得長劍一斷,劍刃的斷口處極是鋒銳,兩截斷劍同時壓入周圻腹中。<br /><br />  ※※※<br /><br />  狄雲驚魂稍定,立即轉身,奔到丁典身旁,叫道:「丁大哥,丁大哥。你……你……怎麼樣?」丁典慢慢睜開眼來,向他瞧著,只是眼色中沒半分神氣,似乎是視而不見,或者是不認得狄雲是誰。狄雲叫道:「丁大哥,我……我無論如何要救你出去。」丁典緩緩的道:「可惜……可惜那劍訣,從此……從此失傳了,合葬……霜華……」狄雲大聲道:「我記得的……一定要將你和凌小姐合葬,遂了你二人的心願。」丁典慢慢合了眼睛,呼吸越來越是微弱,但口唇微動,還是在說什麼話。狄雲將耳朵凑到他的唇邊,依稀只聽到他在說:「那第十一個字……」但隨即沒有聲音了。狄雲的耳朵上感到不在呼氣,伸手到他胸口一摸,只覺他一顆心也已停止了跳動。<br /><br />  狄雲早就知道丁典已然性命難保,但此刻領會到這位數年來情若骨肉的義兄竟然捨己而去,心中的悲傷真是不可形容。他跪在丁典的身旁,拚命往他口中吹氣,心中不住的許願:「老天爺,老天爺,你讓丁大哥再活轉來,我寧可再回到牢獄之中,永遠不再出來。我寧可不去報仇,寧可一生一世受萬門弟子的欺侮折辱,老天爺,你……你讓丁大哥活轉來。」<br /><br />  然而他抱著丁典身子的雙手,卻覺到丁典的肌膚越來越冷,知道自己這許多真誠的許願都落了空。頃刻之間,他感到了無比的寂寞,無比的孤單,只覺得外邊這自由自在的世界,比那小小的獄室是更加可怕,以後的日子更加難過。他寧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獄室中去。<br /><br />  他橫抱著丁典的屍身,站了起來,忽然間,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悲傷都襲向心間,當真是悲從中來,不可斷絕。<br /><br />  他便如一個孩子那樣,放聲大哭。沒有任何顧忌的號啕大哭。他根本沒想到這哭聲或許會召來追兵,也沒想到一個大男人這般哭泣太也可羞。他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傷,便這般不加抑制的大哭。<br /><br />  ※※※<br /><br />  當他眼淚漸漸乾了,大聲的號啕變為低低的抽噎時,難以忍受的悲傷在心中仍是一般的難以忍受。可是他的頭腦比較清楚些了,開始琢磨:「丁大哥的屍身怎麼辦?我怎麼帶著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?」他此時心中更無別念,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。<br /><br />  忽然間,馬蹄聲從遠處響起,越奔越近,一共有十餘匹之多。只聽得有人在呼叫:「馬大爺、耿大爺、周二爺,見到了逃犯沒有?」那十餘匹馬奔到廢園外,一齊止住。有人道:「進去瞧瞧!」又有一人道:「不會躲在這地方的。」先一人道:「你怎知道?」說著拍的一聲響,便是靴子著地的聲音,那人跳下了馬背。<br /><br /><br /><br />  狄雲更不多想,抱著丁典的屍身,從廢園的側門中奔了出去,他一出側門,便聽到廢園中幾個人大聲驚呼,發現了馬大鳴、耿天霸、周圻三人的屍身。<br /><br />  狄雲在江陵城中狂奔。他知道這般抱著丁典的屍身很是危險,奔跑既不快速,隨時隨刻都會給人發見。但他寧可重行被逮捕入獄,寧可身受酷刑或是立被處決,卻是決計不肯丟棄了丁典的屍體。奔出數十丈,見左首有一扇小門斜掩,當即一衝入內,反足將門踢上。只見門內是一座極大的菜園,種滿了油菜、蘿蔔、茄子、絲瓜之類。狄雲自幼務農,和這些瓜菜闋隔了五年,此時乍然重見,心頭不禁生出一種溫暖親切之感。他四下打量,見東北角上是間柴房,從窗中可以見到松柴稻草堆得滿滿的。狄雲心中一喜,當下拔了幾枚蘿蔔,掩好了土,抱了丁典的屍身,衝入柴房。<br /><br />  他側耳聽得四下並無人聲,於是搬開柴草,將屍身放好,輕輕用稻草蓋了。在狄雲心中,有一個念頭還是沒全然拋棄:「說不定,丁大哥會突然醒轉。」<br /><br />  他剝了蘿蔔皮,放到口中去咬了一口。生蘿蔔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。那是五年多沒嚐到了,他想到了湖南的鄉下,不知有多少次,他曾和戚師妹一共拔了生蘿蔔,在田野間漫步剝食……<br /><br />  他吃了一個又一個,眼眶又有點潮濕了,驀地裏,他聽到了一個聲音。他全身接連震了幾震,手中的半個蘿蔔掉在地下,雪白的蘿蔔上沾滿泥沙和稻草碎屑。他聽到那清脆溫柔的聲音叫道:「空心菜,空心菜,你在哪裏?」<br /><br />  狄雲心中第一個衝動,便想大聲答應:「我在這裏!」但這個「我」還沒說完,便在喉頭哽住了,他急忙用手按住了嘴,全身禁不住的簌簌顫抖。<br /><br />  因為「空心菜」是他的綽號,這世界上只有他和戚芳兩人知道,連師父也不知。戚芳說他沒有腦筋,老實得一點心思也沒有,除了練武之外,什麼事情也不想,甚麼事情也不懂,說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。<br /><br />  狄雲笑著也不辯白,他歡喜戚芳這般「空心菜,空心菜」的呼叫自己。他每次聽到「空心菜」這名字,心中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溫柔甜蜜。因為當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時候,戚芳決不叫他這個外號。如果叫到了「空心菜」,總是只有他和她兩人單獨在一起。<br /><br />  當他單獨和她在一起時候,她高興也好,生氣也好,狄雲總是感到說不出的幸福。他是個不會說什麼話的傻小子,有時那傻頭傻腦的神氣惹得戚芳很生氣,但幾聲「空心菜,空心菜」一叫,往往,兩個人都裂開嘴笑了。<br /><br />  狄雲記得便是卜垣到師父家來投書那一次,師妹燒了菜款客,有雞有魚,有蘿蔔豆腐,也有一碗空心菜。那一晚,卜垣和師父喝著酒,談論著兩湖武林中的近事,他自己是怔怔的聽著,無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對,只見她挾了一筷空心菜,放在嘴邊,卻不送入嘴裏。她用紅紅的柔軟的嘴唇,輕輕觸著那幾條空心菜,眼光中滿是笑意。她不是在吃菜,而是在吻那幾條菜。那時候,狄雲只懂得一點:「師妹在笑我是空心菜。」這時在這柴房之中忽然體會到了那輕吻的含意。<br /><br />  現下呼叫著「空心菜」的,明明是師妹戚芳的聲音,那是一點也不錯的,決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誤聽了。<br /><br />  這幾聲「空心菜,空心菜,你在哪裏?」的聲音中,一般的包含著無數溫柔體貼,無數的輕憐蜜愛。不,從前狄雲和她一起在故鄉的時候,戚芳的呼叫中有友善,有親切,有關懷,但也有任性,有惱怒,有責備,今日的幾聲「空心菜」中,卻全是深切的愛憐。「她知道我這幾年來的冤枉苦楚,對我是更加好了,是不是呢?」<br /><br />  狄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。「我是在做夢,在這菜園之中,師妹怎麼會來?她早已嫁給了萬圭,又怎能再來找我?」<br /><br />  可是,那聲音又響了,這一次更近了一些:「空心菜,你躲在哪裏?你瞧我捉不捉到你?」聲音中是那麼多的喜歡和憐惜。<br /><br />  狄雲悄悄站起身來,躲在稻草之後,從窗格中向外望去,只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向著自己,正在尋找。不錯,削削的肩頭,細細的腰身,高而微瘦的身材,那正是戚芳。<br /><br />  只聽她笑著叫道:「空心菜,你還不出來?」 突然之間,那女子轉過身來。<br /><br />  狄雲眼前一花,腦海中感到一陣暈眩,眼前這女子正是戚芳。烏黑而光溜溜的眼球,微微上翹的鼻尖,似乎憔悴了些,似乎不及在湖南鄉下時那麼的紅潤豐滿,然而那確是戚芳,確是他在獄室中記掛了千遍萬遍,愛了千遍萬遍,又恨了千遍萬遍的那個師妹。<br /><br />  她臉上仍是那麼笑嘻嘻地,叫著:「空心菜,你還不出來?」<br /><br />  狄雲聽得戚芳如此深情款款的呼叫自己,正要應聲而出,和這個心中無時不在思念的師妹相見,但他剛跨出一步,猛地想起:「丁大哥常說我太過忠厚老實,極易上別人的當。戚師妹已嫁萬家的子弟為妻,而今日周圻卻死在我的手下,焉知她不是故意騙我出去?」他想到此處,當即停步。<br /><br />  只聽得戚芳又叫了幾聲「空心菜,空心菜!」狄雲心旌搖搖,尋思:「她如此呼叫,情意深摯,決然無假。再說,若是她真的要我性命,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。」心中一酸,突然間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,第二次舉步又欲出去。忽聽得一個小女孩的笑聲,清脆的響了起來,跟著說道:「媽,媽,我在這兒!」<br /><br />  狄雲心念一動,再從窗格中向外望去,只見一個身穿大紅衣衫的女孩,從東邊快步奔來。只是她年紀太過幼小,奔跑時跌跌撞撞,腳步不穩。只聽戚芳帶笑的聲音柔和地道:「空心菜,你躲到了那兒。媽到處找你不著。」那小女孩得意地道:「空心菜在花園!空心菜看蟻蟻!」狄雲耳中嗡的一聲響,心口猶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。難道戚師妹已生了女兒?難道她女兒就叫做「空心菜」?她叫「空心菜」,乃是叫她女兒,並不是叫我?難道自己誤衝誤撞,又來到了萬震山的家中?<br /><br />  這幾年來,狄雲心中隱隱存著一個希望,總盼望忽然有一天會發見,戚師妹並沒有嫁給萬圭,沈城那番話原來都是撒謊。他這個念頭從來沒敢對丁典說起,只是深深的藏在心底,有時午夜夢迴,忽然會歡喜得跳了起來。可是這時候,他親眼見到、親耳聽到有一個小女孩在叫戚芳媽媽。他從柴房的窗格中瞧出去,只見戚芳蹲在地下,張開了雙臂,那小女孩笑著撲在她的懷裏。戚芳連連親吻那小女孩的臉頰,柔聲笑著說道:「空心菜自己會玩,真是個乖孩子。」<br /><br />  狄雲只看到戚芳的側面,看到她細細的長眉,彎彎的嘴角,臉蛋是比幾年前豐滿了些,更加的白嫩和豔麗。他心中又是一酸:「這幾年來做萬家的少奶奶,不用在田裏耕作,受那日晒雨淋,身子自然養得是更加好了。」<br /><br />  只聽戚芳道:「空心菜別在這裏玩,跟媽媽回房去。」那女孩道:「這裏好玩,空心菜要看蟻蟻。」戚芳道:「不,今天外面有壞人,要捉小孩子。空心菜還是回房裏去吧」那女孩道:「什麼壞人?捉小孩子幹什麼?」戚芳站起身來,拉著女兒的手,道:「監牢裏逃走了兩個很兇很兇的壞人。爸爸去捉壞人去啦。壞人到了這裏,就捉空心菜去。空心菜聽媽媽的話,回房去玩。媽給你做個布娃娃,好不好?」那女孩卻甚是執拗,道:「我不要布娃娃,空心菜幫爸爸捉壞人。」<br /><br />  狄雲聽戚芳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壞人,一顆心越來越是沉了下去。便在這時,菜園外蹄聲得得,有數騎馬奔過。<br /><br />  戚芳一伸手,從腰間抽出長劍,搶到後園門口。<br /><br />  那女孩東張西望,一步步的走到柴房門邊來。<br /><br />  狄雲站在窗邊,不敢移動身子,生怕發出些微聲響,便驚動了戚芳。到這地步,他無論如何不願再和這師妹相見。這不是自慚形穢,也不是痛惜舊情,胸間的悲憤漸漸的難以抑制,自己沒做過半點壞事,無端端的受了許多難以言宣的苦楚,到頭來心上人卻直截了當的說自己是「壞人」。<br /><br />  他見那女孩走向柴房門口,只盼她不要進來,可是那女孩心中不知存著什麼念頭,竟然跨步便進了柴房。狄雲將臉藏在稻草堆後面,暗道:「你快出去,你快出去!」突然之間,那女孩見到了狄雲,見到他蓬頭散髮、滿臉鬍子的可怕樣子,驚得呆了,睜著圓圓的大眼,要想哭出聲來,卻又不敢。<br /><br />  狄雲知道要糟,只要這孩子一哭,自己蹤跡立時便會給戚芳發覺,當即搶步而上,左手將她抱起,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。但終於慢了片刻,那女孩已然「啊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只是這哭聲鬥然而止,後半截被狄雲按住了。<br /><br />  戚芳眼觀園外,一顆心始終繫在女兒身上,猛聽得女兒出聲有異,一轉頭,不見了女兒小小的人形,跟著聽得柴房中稻草發出簌簌響聲,兩個箭步,搶到柴房門口,只見一個鬍子鬆蓬、滿身滿手都是血污的漢子,將她女兒抱住了,一隻手按在她的口上。戚芳這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,長劍一挺,便向狄雲臉上刺去,口中喝道:「快放下了她!」<br /><br />  狄雲心中一酸,自暴自棄的念頭又起:「你要殺我。便讓你殺了吧!「見她長劍刺到,竟是不閃不避。戚芳一呆,生怕傷了女兒,疾收長劍,又喝:「放下我孩子!」狄雲聽她口口聲聲只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,全無半分故舊的情誼,心下氣惱大增,偏偏不放下她孩子。右手順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條木柴,在她長劍上一格,倒退了一步。<br /><br />  戚芳見這兇惡漢子仍是抱著女兒不放,心中越來越驚,雙膝忽感酸軟,吸一口氣,一劍向狄雲右肩急刺。狄雲側身讓過,右手中的木柴當作劍使,自左肩處斜劈向下,跟著向後刺出。戚芳驚噫一聲,只覺這劍法極熟。正是她父親所傳的一招「古洪喊上來」,當下不及思索,低頭一躲,手中長劍便是兩招「俯聼文斤風,連山若布逃」。<br /><br />  這柴房本就狹隘,堆滿了柴草之後,餘下來只不過剛可夠兩人容身迴旋,這一拆招相拼,處處礙手礙腳。狄雲自幼和戚芳同師學藝,沒一日不是拆招練劍,相互間的劍招都是爛熟於胸,這時見戚芳使出這兩招劍法,自然而然便依師父所授的招數,拆了下去,堪堪使到「綠日招大姐,馬鳴風小小」,手中木柴大開大闔,口中一聲長嘯,橫削三招。<br /><br />  當年狄雲和戚芳練劍,拆到此處時戚芳便已招架不住,但這時狄雲將木柴第三次橫削過去時,忽然間手腕一酸,拍的一聲,那木柴竟爾掉在地下。他一驚之下,隨即醒悟:「糟了!糟了!我右手手指被削,已然終身不能使劍,倉卒間沒想到這件大事。」<br /><br />  一抬頭。只見戚芳手中的長劍劍尖離自己胸口不及一寸,劍身顫動不已,她臉上驚愕之情,實是難以形容。兩人怔怔的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誰都說不出話來。隔了好半晌,戚芳才道:「是……是你麼?」喉音乾澀,嘶啞幾不成聲。<br /><br />  狄雲點了點頭,將手中女孩遞了過去。戚芳拋下長劍,忙將女兒接過,不知說什麼才好。那女孩已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來,將小臉蛋藏在母親懷裏,再也不敢向狄雲多瞧一眼。戚芳道:「我……我不知道是你。這許多年來……」<br /><br />  忽然外面一個男子的聲音叫道:「芳妹,芳妹!你在那裏?」呼聲越來越近,尋到菜園中來。戚芳臉上陡然變色,低聲在女兒耳邊說:「空心菜,這伯伯不是壞人,你別跟爹爹說。知道麼?」那女孩抬起頭來,向狄雲瞧了一瞧,見到他這副可怖的樣子,突然哇的一聲,大哭起來。<br /><br />  外面那男子聽到了女孩的哭聲,循聲而至,叫道:「空心菜,別哭,別哭。爹爹在這兒!」戚芳向狄雲望了一眼,轉身便出,反手帶上了柴門,抱著女兒,向丈夫迎了上去。<br /><br />  狄雲呆呆的站著,心中百感交集,一個聲音不住的在耳邊響著:「我還是死了的好,還是死了的好!」只聽那男子聲音笑著道:「空心菜為什麼哭?寶寶受了驚麼?」狄雲知道這是戚芳的丈夫萬圭,很想到窗囗去瞧瞧,到底這人近來是怎麼一副模樣,可是一雙腳便如是在地下釘住了,竟然是移動不得。卻聽得戚芳笑道:「我和空心菜在後門口玩,兩騎馬奔過,馬上的人拿了兵刃,長相很是兇惡,空心菜說是壞人,要捉她去,嚇得大哭。」萬圭笑道:「那是府衙門裏追拿逃犯的人員,來,爹爹抱空心菜。爹爹打死壞人,空心菜不怕壞人,爹爹把壞人一個個都打死了。」狄雲心中一涼,暗道:「女人撒謊的本領真是不小,這麼一說,那女孩便說出來見到了壞人,她丈夫也不會起疑。哼,可是我為什麼要她包瞞。你儘管來捉我去,打死我好了。」他一步搶到窗邊,向外望去,只見一個衣飾華麗的青年男子手中抱著那女孩正向內走,戚芳倚偎在他身旁,並肩而行,神態極是親熱。<br /><br />  戚芳嫁了萬圭為妻之事,以往狄雲雖是幾千幾萬次的曾經想過,但直至此時,方始第一次親眼得見。當他腦中空想之時,總還存著一個指望,只盼那是沈城的胡說,此刻活生生的情景出現在眼前,他是無論如何忍耐不了,張口大叫:「我……」他俯身搶起戚芳拋在地下的長劍,衝出去便要和萬圭廝拼。他知道自己所以身入牢獄,受了這許許多多的苦楚,都是出於眼前這人的陷害,而自己愛逾性命的情侶,卻成了這人的妻室。這時候他更無別念,不是去殺了萬圭,便是死在他的手下。<br /><br />  但就在這麼一俯身之間,他看到了丁典藏在柴草中的屍身,見到丁典雙眼閉上,臉上神色極是安詳,他驀地想起:「丁大哥臨死時諄諄叮囑,一再求我將他與凌小姐合葬。我這時出去和萬圭這賊子相拚,徒然送了自己性命倒不打緊,丁大哥的心願便完成不了。」轉念又想:「我求戚師妹成全此事,只怕也能辦到。呸,呸!狄雲你這小子,你自己也不肯承擔的事,如何去轉托別人?你死在地下,有何臉面和丁大哥相見?戚芳這等水性楊花、朝三暮四的女子,豈肯為你辦什麼大事?」他一想通了這一節,慢慢抑制了憤激之心。<br /><br />  但他這一聲「我」字,已驚動了萬圭,只聽他道:「好像柴房中有人。」戚芳笑道:「是嗎?剛才我見廚子老王進去搬柴。圭哥,我給你燉了燕窩,快去吃了吧。空心菜老是哭個不休,得給她好好睡上一覺。」萬圭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是廚子老王麼?」抱著女兒,兩夫妻並肩去遠了。<br /><br />  狄雲一時腦海中空空洞洞,無法思索,過了好半晌,伸手搥了搥自己腦袋,尋思:「這柴房終究不能久躲,什麼廚子老王真的來搬柴去燒飯,那怎麼辦?我還是將丁大哥密密藏起,自己溜將出去,到得晚間,再來搬取丁大哥的屍身。嗯,就是這樣。」可是,他竟然是沒有勇氣走出柴房,只跨得一步,心中便有一個聲音在拉住他:「戚師妹一定會再來瞧我。我這一走,那便永遠見她不著了。」「我便再見她一面,又有什麼好?她有丈夫、女兒,一家人喜喜歡歡,那會將我這個殺人逃犯放在心上?我再見她,那不是徒然的自討沒趣麼?」「唉,我在獄中等了這許多年,日思夜想,只盼再見她一面,今日豈可錯過了這機會?我又不是有什麼意圖,只不過是要問問,師父他老人家有訊息麼?我要問她,為什麼就這麼喜新棄舊,我一遭災禍,她便即對我毫不顧念?」「唉,問這些又有什麼意思?她不是說謊,便是照實而答。謊話,有什麼可聽的?她如照實說了,只怕我只有更加傷心。」<br /><br />  他這麼思前想後,一會兒決意立刻離開,但跟著又拿不定主意。狄雲生性向來梗直爽快,,原不是這般遲疑不決、三心兩意之人,可是今日到臨他一生中最大的難題,竟不知如何對付才好。留著是不妥,就此一走,卻又是不捨得。<br /><br />  正自這般思潮翻湧,栗六不安,忽聽得菜園中腳步聲響,一個人躡手躡腳,悄悄的走來。那人走幾步,便站定了傾聽一下,又走幾步,顯然是嚴神戒備,唯恐有人知覺。<br /><br />  那人越來越近,狄雲一顆心怦怦亂跳:「戚師妹終於是找我來了。她要跟我說些什麼話?是求我原恕麼?她還有念舊之意麼?」<br /><br />  狄雲心中怦怦亂跳,暗道:「師妹又來,我還有什麼話可以跟她說的?唉,算了,算了!她夫妻和睦,母女慈愛。我永遠不要再見她了。」突然之間,他滿腔復仇之心,化作冰涼:「我本來是個鄉下窮小子,就算不受這場冤屈,師妹和我成了夫妻,我固然快樂,師妹卻是辛苦勞碌一輩子,於她又有什麼好處?我要復仇,是將萬圭殺了麼?那麼師妹成了寡婦,難道還能嫁我,嫁給她的殺夫仇人?這場冤仇,咱們就此一筆勾銷,讓她夫妻母女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吧。」<br /><br />  他想到此處,決意不再和戚芳多說什麼,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屍身,猛聽得砰的一聲,柴房門板被人一腳踢開。狄雲吃了一驚,轉過身來,只見一個高瘦的男子手持長劍,站在門口,卻是萬圭。狄雲輕噫一聲,不假思索的便去拾起戚芳遺下的長劍。<br /><br />  萬圭滿臉煞氣,一眼看到狄雲手中的長劍是戚芳之物,更是又妒又恨,冷冷的道:「好啊,在這柴房中相會,她連兵刃也給了你,想謀殺親夫麼?只怕沒這麼容易!」狄雲腦海中一片混亂,一時也不懂萬圭在說些什麼,心中只想:「怎麼是他來了?他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?那自然是她說的,叫她丈夫來捉了我去請功領賞。她怎麼會這般無情無義?」萬圭見狄雲不答,只道他情怯害怕,長劍一挺,向在胸口疾刺過去。<br /><br />  狄雲揮劍一擋,自然而然的使出了昔年老乞丐所授的一招劍法,長劍斜轉,已指向萬圭的喉頭。這一招劍法怪異之極,當年萬圭招架不住,事隔五年,雖然萬圭的武功修為已大有長進,但今日仍是招架不住。狄雲長劍轉處,劍尖已指向他的要害。萬圭一驚之下,手中的長劍不知如何運使才好,收劍抵擋已然不及,發劍攻敵也已落了後手,便這樣微一遲疑,一條性命已全然交在對方手中,心下憤怒已極,卻是絲毫不敢動彈。<br /><br />  萬圭見到狄雲一張滿臉鬍子的污穢臉孔,憤怒之情漸漸變為恐懼,想起自己行使奸詐,陷他入獄,然後奪了戚芳為妻,不料戚芳到頭來仍然欺騙自己,總算自己機靈,看到有血跡通向柴房,而戚芳和小女兒的神情都是大大有異,這才發覺。然而,這賊囚犯的劍法古怪之極,竟然一劍得手。難道我就此死在他的手下嗎?<br /><br />  狄雲這一劍卻也刺不過去,心中轉念:「我殺他不殺?」<br /><br />  萬圭為人極是聰明,在這萬分危急之際,忽然見到狄雲的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,而持劍的手腕卻又微微顫抖,大聲說道:「戚芳,你來看!」狄雲聽他叫到戚芳的名字,心中吃了一驚,微微側頭去看。不料這是萬圭用計使詐,乘他這麼略一轉頭,長劍挺上,用力一格。狄雲右手手指被削,持劍不牢,這般大力撞擊之下,長劍脫手飛出,落到了窗外。<br /><br />  萬圭一招得勝,那裏還肯容情,跟著又是一劍刺了過去。狄雲連閃兩閃,躲在柴堆之後,順手抽起一條硬柴,以柴當劍,暴風驟雨般打了過去。萬圭刷刷兩劍,將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。狄雲將手中半截硬柴用力向他擲去,待他躍起身子一避,又順手抽了一段硬柴,再度攻去。<br /><br />  萬圭見他失了兵刃,自己已操必勝之券,就算他以柴作劍,戳中自己一下兩下,也無大礙,定了定神,慢慢展開劍法緩緩進攻。果然這策略頗為奏效,只聽得狄雲一聲怒吼,右腕中劍,也不知是否傷了筋骨,霎時間血如泉湧,手指一軟,拋下了硬柴。萬圭跟著又是一劍,刺中他的大腿,飛起一足,將他踢倒。狄雲掙扎著還待爬起,萬圭又是一腳,踢在他的顴骨之上,狄雲登時暈了過去。<br /><br />  萬圭罵道:「裝死嗎?」伸劍在他右肩上又砍了一劍,見他並不動彈,才知是真的昏暈,心想:「凌知府許下五千金的重賞,捉拿這兩名囚犯,自然是捉活的好。反正這一次送將官裏去,這人自是難以活命,我何必親手殺他?」一瞥眼,見到柴草堆中露出一隻腳來,不由得又驚又喜:「這裏還有一人!」他不知丁典已死,一劍便砍在屍體的腳上。<br /><br />  狄雲被萬圭一腳踢暈,可是他腦子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叫大喊:「我不能死,我不能死!我答應過丁大哥的,要將他屍身去和凌小姐合葬。」也不知是否由於這個念頭,他很快便醒了過來,迷迷糊糊的想起:「許多年之前,那一天的晚上,我曾被他打倒,被他用腳在頭上重重踢了一下。」緩緩睜開眼來,只見萬圭正是一劍向丁典的屍身上砍了下去。狄雲初時頭腦還不十分清楚,不知眼前之事是什麼意思,但隨即見到萬圭將丁典的屍身從柴草裏拖了出來,他大叫一聲:「丁大哥!」突然間全身精力瀰漫,一縱而起,撲在萬圭的背心,雙手已扼住了他的喉嚨。<br /><br />  萬圭一驚之下,反手一劍,那知狄雲身上穿了烏蠶衣,一劍雖中他的小腹,但劍尖受阻,刺不進去,而狄雲扼在他喉頭的雙手,卻是越收越緊了。<br /><br />  狄雲見他傷殘丁典的屍體,怒發如狂。他陷害自己、奪去戚芳的怨仇,尚可一筆勾銷,但如此殘害丁典,卻是萬萬不能罷休,一時之間,心中更無別的念頭,只盼即刻便將敵人扼死。<br /><br />  但他數處受傷,傷口中流血不絕,自覺萬圭掙扎了一會,已漸漸不再抵抗,可是自己雙手上的力量,卻在更快的消失。他心中不住說:「我再支持一會,我再支持一會,便能扼死了他。」到後來眼前金星亂舞,腦海中亂成一團,終於什麼也不知道了。<br /><br />  他雖是暈去,扼在萬圭喉間的雙手仍是沒有放開,可是自然而然的沒了力道。萬圭給他扼得難以呼吸,就在狄雲暈去之時,同時失卻了知覺。<br /><br />  柴草堆上躺著狄雲和萬圭這一對冤家。兩個人似乎都死了,但胸間都還在起伏,口鼻間起仍有呼吸。<br /><br />  且看冥冥間如何安排?若是狄雲先醒轉片刻,他拾起地下的長劍,自是一劍便將萬圭殺了。若是萬圭先行醒轉,他也不會再存將狄雲生擒活捉的念頭,那實在太過危險,勢必是隨手一劍,砍在他的頭上。頭上是沒有烏蠶衣保護的,當然立時便取了他的性命。<br /><br />  世界的事情什麼都能發生。未必好人一定運氣好,壞人一定運氣壞,反過來也是一樣,也未必壞人運氣會好,好人運氣會壞。每個人都會死的,遲死的人未必一定運氣更好些,但對於活著的人,對於戚芳和她的小女兒,狄雲先死,還是萬圭先死,中間便有很大的差別。倘若這時候要戚芳來加以抉擇,要她選一個人,讓他先行醒轉,不知她會選定了誰?<br /><br />  柴房中的兩個人兀自昏暈不醒,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音,卻慢慢走近了柴房。<br /><br />  ※※※<br /><br />  狄雲耳中聽到浩浩的水聲,臉上有冰涼的東西一滴滴濺上來,隱隱生疼,隨即覺得身上很冷,很是虛弱。他腦子中一有知覺,立即雙手扼緊,叫道:「我扼死你!我扼死你!」可是手掌中硬硼硼地,抓著的不再是萬圭的項頸。跟著又發覺自己的身子在不住的搖晃,在不住的移動。他在驚惶中睜開眼來,眼前是黑沉沉地,只覺得一滴滴水珠打在他的臉上、手上、身上,原來是天在下大雨。<br /><br />  他身子仍是不住搖晃,胸口煩惡,只想嘔了出來。忽然間,身旁有一艘船駛過,船上張了帆,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。奇怪極了,怎麼身旁會有一艘船?<br /><br />  他要坐起身來看個究竟,但全身虛弱得沒有半點力氣,只能仰天臥著,頭頂有黑雲飄動,總之,那不是在柴房之中。他心中突然轉過了一個念頭:「丁大哥呢?」一想到了丁典,身上驀地裏生出了一股力氣,雙手一按,便即坐了起來,身子跟著晃了幾晃。<br /><br />  原來,他是處身在一艘小舟之中,那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順流而下。那是在夜晚,天上都是黑雲,正在下著大雨。狄雲向南北兩峯凝目望去,兩邊都黑沉沉地,他心中一片焦急,大叫:「丁大哥,丁大哥!」他知道丁典已經死了,但他的屍身萬萬不能失去。突然之間,他左足踢到軟軟的一件物事,低頭一看,不由得驚喜交集,叫道:「丁大哥,你在這裏!」張開雙臂,抱住了他。原平丁典的屍身,便在船艙中他的足邊。<br /><br />  狄雲虛弱無力,連想也沒力氣想。他只覺喉乾舌燥,便張開了口,讓天空中落下來的雨點濕潤他的嘴唇和舌頭。這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,直至天色漸明,而大雨也漸漸止歇。<br /><br />  ※※※<br /><br />  他忽然見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塊布條纏著,定了定神,發覺那布條是包紮著傷口,跟著發覺手臂和肩頭的兩處傷口上,也都有布帶裹住,鼻中隱隱聞到金創藥的藥氣。一晚大雨,繃帶都濕透了,但傷口已不再流血。「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?如果這傷口不裹好,不用誰來殺我,單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。」他心中突然間感到一陣難以忍耐的寂寞和凄涼:「這世上還有誰來關懷我、幫助我?丁大哥已經死了,更會有誰盼望我活著?會費心來替我裹傷?」他細看那幾條繃帶,包紮得極是匆忙,然而不是粗布,而是上佳的緞子,緞帶的一邊精細地鑲著花邊,另一邊是撕口,顯然,那是從衣衫上匆匆忙忙地撕下來的,那是女子的衣衫。<br /><br />  這會是戚師妹麼?他心中怦然而動,胸口隨即熱了起來。他嘴角邊露出了自嘲的苦笑:「她去叫丈夫來殺我,怎麼又會替我裹傷?如果不是她去說的,我躲在柴房之中,萬圭怎麼會闖了進來?」可是自己明明是在一艘小舟之中,這小舟明明是在長江中飄流。不知這地方離江陵已有多遠?無論如何,那是暫時脫離了險境,不會再受凌知府的追拿。「是誰給我裹了創傷?是誰將我放在這隻小船之中?連丁大哥也一起來了?」他對自己的生死已並不如何關懷,但丁典的屍體也和他在一起,這事不能不令他感激。<br /><br />  他苦苦思索,想得頭也痛了,始終沒發覺半點端倪。他竭力想追憶過去一天中所發生的事,但想到萬圭劍砍丁典,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後,再也想不下去了。以後的事情,自己全然無法知道。<br /><br />  他一側頭間,額角撞向了一包硬硬的東西,那是用一塊綢布包袱包著的。狄雲心中一喜,心想這包袱之中,一定有線索可尋,顫抖著雙手打了開來,只見裏面是五六錠碎銀子,一共是三十來兩。此外是四件女子的首飾:一朵珠花、一隻金鐲、一個金項圈、一隻寶石戒指。另外是一條小孩子頸中所掛的金鎖片,鎖片上的金鏈是給人匆匆忙忙地拉斷的,鏈子斷處還鈎上了一小片衣衫的碎片,顯然,那是臨時從小孩頸中扯了下來,倒像是盜賊攔路打劫而來一般。<br /><br />  金鎖片上刻著「德容雙茂」四個字。狄雲沒讀過多少書,不懂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,心想:「大概這是那小孩子的名字。」<br /><br />  他撥弄著這四件首飾,比之適才未打開那包袱時,心中更多了幾分糊塗:「這些銀子和首飾,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給的,以便小舟靠了岸後。我會有錢買飯吃。可是,到底是誰給的呢?這些首飾不是戚師妹的,我可從來沒見她戴過。」<br /><br />  浩浩江水,送著這一葉小舟順流而下。這一天中狄雲既不覺饑餓,亦不感困倦,只是苦苦思索:「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?是誰贈給我這些銀兩首飾?」<br /><br />  長江在荊州下游、湘鄂之間曲曲折折,流動不快,那小舟在水面上也是這麼緩緩飄行。眼見長江兩岸,一個個城市、一個個小鎮從舟旁經過,從上游來的船隻,有帆有櫓,一艘艘的越過了他。從下游逆水而上的船隻,弓腰曲背的牽夫,一艘艘的拉了上去。這些船的人經過那艘小舟時,對狄雲長鬚長髮、滿臉血污的形貌,都投以好奇或驚訝的眼色。<br /><br />  將近傍晚時分,狄雲終於覺得餓了,肚子裏咕咕的響個不停。他坐起身來,拿起一塊船板,將小舟慢慢划向北岸,想向小飯店中買些飯吃。偏生這一帶甚是荒涼。<br /><br />  小舟順江轉了個彎,只見柳蔭下繫著三艘漁船,船上炊煙升起。狄雲的小舟駛近漁船時,只聽見船梢上鍋子中煮魚之聲吱吱直響,香氣直送過來。狄雲一聞到魚香,肚子更加餓了,將座舟杪將過去,向船梢上的老漁人道:「打魚的老伯,能賣一尾魚給我吃嗎?」那老漁人見他形貌兇惡,心中害怕,本是不願,卻也不敢拒絕,便道:「是,是!」將一尾煮得甚香的青魚,盛在碗中,隔船送了過去。<br /><br />  狄雲道:「若有白飯,益發買一碗吃。」那老漁人道:「是,是!」又盛了一大碗糙米飯給他。江邊打魚之人日子過得很苦,糙米飯中混了一大半番薯、高粱。狄雲本是貧苦出身,在牢獄中吃的更是粗糟,饑餓之下,三扒兩撥,便將一大碗吃光了。正待開口再要,忽聽得岸上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:「漁家!有大魚拿幾條上來。」狄雲側頭一看,只見是個極高極瘦的和尚,兩眼甚大,湛湛有光。狄雲登時心中打了個突,記得這是那晚到牢獄中來和丁典為難的五僧之一,想了一想,記起丁典說過他的名字,叫做寶象。那晚丁典以「神照經」上的奇妙內功,力斃兩僧,卻有三僧見機逃走,這寶象便是其中之一了。<br /><br />  狄雲一認出寶象,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。丁典曾說這幾個和尚武功了得,連丁典自己,當時也未必有制勝把握。他知道只要這寶象和尚發覺了丁典的屍身,那是非向狄雲下手不可。<br /><br />  狄雲雙手捧著飯碗,饒是他並非膽小怕死之輩,卻也忍不住一顆心怦怦亂跳,手臂也禁不住微微發抖,心中不住說:「別發抖,別發抖,露出了馬腳,那可糟糕!」可是越想鎮定,越是是管不住自己。<br /><br />  只聽那老漁人道:「今日打的魚都賣了,沒魚啦。」寶象怒道:「誰說沒魚?我餓得慌了,快弄幾條來!沒大魚,小的也成。」那老漁人道:「真的沒有!我有魚,你有銀子,幹麼不賣?」說著提起魚簍,翻過來一倒,簍底向天,簍中果然無魚。寶象已十分饑餓,見狄雲身旁一條煮熟的大魚,還只吃了一條尾巴,便叫:「兀那漢子,你那裏有魚沒有?」<br /><br />  狄雲心中慌亂,見他向自己說話,只道他已認出了自己的本來面目,更不打話,舉起船板,往江邊的柳樹根上用力一推,那小舟便向江中盪了出去。<br /><br />  寶象怒道:「賊漢子,我問你有魚沒有,幹麼做賊心虛,便即逃去?」狄雲雖非作賊,卻是當真心虛,聽他破口大罵,更是害怕,用力划動船板,將小舟盪向江心。寶象從岸旁拾起一塊石頭,呼的一聲,用力向狄雲擲去。狄雲內力雖失,武功不忘,見那石頭來得迅捷,若是給打在身上,勢必送命,當即矮身一蹲,但聽得風聲勁急,石頭從頭頂掠過,卜通一響,掉入了江中,水花濺得老高,顯然他手力甚是厲害。<br /><br />  寶象見狄雲躲避石頭的身法乾淨利落,儼然是練家子模樣,決不是尋常的漁人船夫,心下更加起疑,喝道:「快回來,否則,我要了你的性命!」<br /><br />  狄雲那去理他,拚命的用力划船。寶象蹲低身子,右手拾起一塊石頭,便即擲出,跟著左手又擲一塊。狄雲手上划船,全神貫注的瞧著石塊的來路。第一塊側身避過,第二塊來得極低,貼著船身平平飛到,當即身子平臥,躺在艙底。這其間只是寸許之差,眼前只見黑越越的一塊東西急速飛過,厲風刮得鼻子和臉頰隱隱疼。他剛一坐起,第四塊石頭又到,拍的一響,打在船頭,登時木屑紛飛,船頭上缺了一塊。<br /><br />  寶象見狄雲閃避的身手甚是伶俐,那小船順著江水飄行,越來越遠,心想:「常言道:射人先射馬。」當即呼呼兩塊石子,都擲向小船。他若是一出手便即擲船,那小小一艘木船,立時便會洞穿沉沒,但這時相距已遠,接連幾塊石頭雖都打在船上,卻只打碎一些船舷、船板而已。<br /><br />  寶象性子極是暴躁,見狄雲避過自己所擲的石頭,已是狂怒,遠遠見到江風吹拂,狄雲的亂鬚長髮不住飛舞,猛地想起一個人來:「這人倒似個越獄的囚徒。丁典在荊州城越獄逃走,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,說不定從這囚徙身上,倒可打聽到丁典的一些蹤跡。」想到此處,貪念大起,怒火卻熄,叫道:「漁家,漁家,快划我去追上他。」<br /><br />  不料柳樹下的那三艘漁船見他飛石打人,舉止甚是悍惡,早已悄悄解纜,順流而下。寶象連連呼喊,卻那有誰肯回來載他?寶象呼呼呼的擲出幾個石頭,第二塊砰的一聲,打在一名漁人頭上。那漁人登時腦漿迸裂,倒撞入江,船上其餘的人嚇得魂飛魄散,划得更加快了。<br /><br />  寶象沿著江岸,追趕狄雲,他快步奔跑之下,竟然比狄雲所坐的小船要迅速得多。寶像是在長江北岸追趕,狄雲不住划船斜向南岸。寶象雖是趕過了他的頭,但和小船仍是越離越遠。狄雲心想:「若是給他在岸邊找到了一艘船,逼著梢公前來趕我,那就難以逃脫他的毒手。」惶急之中,只有喃喃禱祝:「丁大哥,丁大哥,你死而有靈,叫這惡和尚找不到船隻。」<br /><br />  長江中上上下下的船隻甚多,幸好沿北岸數里,均無船隻停泊。狄雲出盡平生之力,將小船划到了南岸,這一帶江面雖然不寬,但樹木遮掩,寶象已望不進來,於是將那小包袱往背上一揹,抱起了丁典的屍身,上岸便行,突然想起一事,回過身來,將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,只盼寶象遙遙望來,還道自己仍在船中,一路向下游追去。<br /><br />  狄雲慌不擇路的向南奔跑,只盼離開江邊越遠越好。奔得里許不由得叫一聲苦,但見白茫茫一片水色,大江當前,原來長江竟也折而向南。狄雲急忙轉身,見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廟,當即抱著丁典的屍身,走了過去,欲待推門入內,突然間膝間一軟,坐倒在地,再也站不起來。原來他受傷後流血甚多,全身早已十分虛弱,划船再加上奔跑,實已筋疲力盡,半點力氣也沒有了。他掙扎了兩次,無法坐直,只有斜靠在地下,呼呼喘氣。但見天色漸暗,他心下稍慰,心想:「只消到得夜晚,寶象那惡僧總是不能找到咱們了。」這時丁典雖然已死,但他心中,仍然當他是親密的伴侶一般。<br /><br />  他在廟外直躺了大半個時辰,力氣漸復,這才掙扎著爬起,抱著丁典的屍身推門走進廟。只見那是一座小小的土地廟,泥塑的土地神矮小猥崽,形貌甚是滑稽。狄雲傷敗之餘,雖然見到這泥塑木雕的小小神像,卻也生出敬畏之意,恭恭敬敬的跪了下來,向那神像磕了幾個頭,心下便多了幾分安慰之情。<br /><br />  他坐在神像座前,抱頭望著丁典,所謂喪家之犬,驚弓之鳥,比之他此時的心情,都更是歡愉輕快百倍了。只是天色一點點的黑暗下來,他心中才漸漸多了幾分平安。<br /><br />  ※※※<br /><br />  他躺在丁典的屍身之旁而臥,就像過去幾年中,在那小小的牢房中那樣。<br /><br />  沒到半夜,天又下起雨來,淅淅瀝瀝的,一陣大,一陣小。狄雲感到身上寒冷,縮成一團,靠到丁典身旁,突然之間,他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膚,想到丁典已死,再也不能和自己說話,胸中悲苦,難以自勝。<br /><br />  忽然雨聲之中,傳來踢躂、踢躂的腳步聲音,正是向土地廟走來。那腳步聲踐踏泥濘,卻是行得極快。狄雲吃了一驚,耳聽得那人越走越近,忙將丁典的屍身往神壇底下一藏,自己縮身到了神龕後面。<br /><br />  那腳步聲越近,狄雲的心跳得越快,只聽得呀的一聲,廟門被人推開,跟著一人咒罵起來:「媽巴羔子的,這老賊不知逃到了那裏,又下這等雨,淋得老子全身都濕了。」這聲音半點不錯,正是寶象,但他是出家之人,口罵「媽巴羔子的」已然不該,自稱「老子」,更是荒唐。狄雲於世務雖所知不多,但這幾年來每日聽丁典講論江湖逸聞,也已不是昔年那麼一個渾然無知的鄉下少年,心想:「這寶象雖作僧人打扮,但吃葷殺人,絕無顧忌,多半是個兇悍之極的大盜。」<br /><br />  只聽寶象口中的污言穢語越來越多,罵了一陣,騰的一聲,便在神壇前坐倒,跟著瑟瑟有聲,聽得出他是將全身濕衣都脫了下來,到殿角去絞乾了,搭在神壇邊上,臥倒在地,不久鼾聲即起,竟自睡熟了。狄雲心想:「這惡僧脫得赤條條地,在神像之前大模大樣的睡覺,豈不罪過?」又想:「我乘他不備,撿塊大石砸死了他,他明天就不會害我了。」但他一來心地善良,不願隨便殺人,二來知道寶象的武功勝過自己十倍,若不能一擊便將他砸死,只須他稍餘還手之力,自己便會立時命喪於他手底。<br /><br />  這時狄雲倘若從後院悄悄逃走,寶象定然不致知覺,但丁典的屍身是在神壇底下,他便是明知明朝必死,也是決計不肯捨之而去。耳聽得庭中雨水點點滴滴,響個不住,心下彷徨無計,只盼明晨雨止,寶象離此他去。但聽這雨聲,顯然是不會便歇。到得天明,寶象不肯冒雨濕衣出廟,自會在廟中東尋西找,自己便非給他發覺不可。<br /><br />  不過局面雖是如此,他心中還是存了僥倖之想:「說不定這雨到天亮時便止了,這惡僧急於追我,匆匆便出廟去。」忽然間想起一事:「他進來時破口大罵,說不知那『老賊』逃到了那裏。我年紀又不老,為什麼叫我『老賊』?難道他又在另外追一個老人?」便在這時,隨手摸了摸腮邊鬍子,猛地醒悟:「啊,是了,我滿頭長髮,滿腮長鬚,數年不剃,旁人瞧來自然是個老人了。他罵我是『老賊』,嘿嘿,罵我是『老賊』!」<br /><br />  忽聽得拍的一聲響,寶象翻了個轉身。他睡相極壞,一腳踢到了神壇底下,正好踢到了丁典的屍身。這等武功深湛之人,一察覺情勢道異,立時便從夢中醒來,只道神壇底下伏有敵人,黑暗中也不知廟中有多少人埋伏,搶起身旁單刀,前後左右連砍六刀,教敵人欺不近身來,喝道:「是誰?媽巴羔子的,賊王八蛋!」連罵數聲,不聽有人答應,屏息不語,仍是不聽見有人。這時狄雲連氣也不敢喘上一口,生怕被他知覺。<br /><br />  寶象黑暗中連使十五六路刀法,東西南北到處都砍遍了,正是「夜戰八方式」,突然飛起一足,砰的一聲,將神壇踢倒,一刀「秦王破陣」砍了下去,拍的一聲輕響,混有骨骼碎裂之聲,已砍中丁典屍體。<br /><br />  狄雲耳中聽得清清楚楚,寶像是在刀砍丁典。雖然丁典已死,早已無知無覺,但在狄雲心中,那仍是他至敬至愛的義兄,這惡僧毀他的身體,狄雲如何容得?<br /><br />  寶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屍身,不聞再有動靜,黑暗之中,瞧不透半點端倪。他身邊所攜的火紙早在大雨中浸濕無用,要想點火來瞧個明白,實是無法可想。他慢慢一步又一步的向後倒退,將背心靠在牆上,以防敵人自後偷襲,然後傾聽動靜。<br /><br />  寶象如此提心吊膽,而狄雲在恐懼之中,更夾著極大的憤怒。他初聞寶象刀砍丁典屍身,立時便想衝出去和這惡僧拚命,但這五年的牢獄折磨,已將這樸實鹵莽的少年,變成了一個遇事想上幾想的青年,只跨出一步,心中便想:「我衝出去和他廝拚,除了送掉自己性命,更無別樣結果,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願,仍是不能達成,我如何對得起他?<br /><br />  這時兩人之間隔了一道照壁,除了雨聲淅瀝,更無別樣聲息。<br /><br />  狄雲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聲稍重,立時便送了性命,只有將氣息收得極為微細,緩緩吸進,緩緩呼出,腦海中卻飛快的轉著念頭:「再過一個多時辰,天就明了。這惡僧見到丁大哥的屍體,必定大加糟蹋,以洩胸中惡氣,那便如何是好?」他腦子本就算不得靈活,而要設法在寶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屍體,原是一個極大的難題。縱然是十分機智聰明之人,也未必便有妙策。他苦苦思索半天,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半點主意。他心中焦急萬分,自怨自艾:「狄雲啊狄雲,你這笨傢伙,自然是想不出主意。換了別個聰明能幹之人,怎會如你這般無用。」惶急之下,伸手抓著頭髮,用力一扯,登時便扯下了六七根來。<br /><br />  欲知後事如何?請看下回分解。<br /></div></body></html> in /var/www/vhosts/enjoyreadinghour.com/zh.enjoyreadinghour.com/eKatab/REST.class.php on line 799
素心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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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暴雨狂雲翠菊謝 驚魂裂魄青劍寒



  馬大鳴和耿天霸是一般的心思,同時向丁典撲了上來。狄雲喝道:「你自稱『俠義客』,這是俠義行徑樣?」揮拳向馬大鳴打去。丁典在他肩頭上一推,道:「狄兄弟,退下。」右手隨手抓了一把,已抓中了馬大鳴的額頭。這一抓也是致人死命的招數,別說丁典手上有神照功的渾厚內力,只須有尋常內功,手指抓到了這等要緊的部位,那也是非要了對方的性命不可。馬大鳴嚇得魂飛天外,就地一滾,逃了開去。

  丁典默察情勢,自己內力越來越弱,只是仗著招數高出敵人多甚,尚可支持片刻,倘若這「素心劍」的劍訣不說與狄雲知道,一件大秘密從此湮沒無聞,未免太也可惜,反正自己是一死,還是讓狄雲去成就這一件大事為是,他心意一決,說道:「狄兄弟,你聽我的話。你躲在我身後,不必去理會敵人,只管記我的口訣。這事非同小可,決不可等閒視之,丁大哥所以落到今日這步田地,便是為此。」狄雲道:「是!」縮到了丁典身後。

  丁典道:「第五個字是『十八』……」馬大鳴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,主旨至是在追查一套素心劍劍訣的秘密;而周圻之到凌退思手下當差,既非為名,亦非為利,乃是奉了師父之命,暗中查訪素心劍訣。這時兩人聽到丁典口中說出第五個字是『十八』這一句話,登時心中一凜,都牢牢的記住了。丁典又道:「第六個字,是『七』。」馬大鳴、周圻,和狄雲三人又一齊用心暗記。

  耿天霸奉命來捉拿丁典,此刻見丁典口中唸唸有辭,什麼「十七、十八」,馬大鳴和周圻兩人便即心不在焉,也是什麼「十七、十八」的喃喃自語,他想這不是丁典在唸什麼迷人心魄的咒語,便是馬大鳴和周圻意欲賣放,當下大喝一聲:「喂,你們在搗什麼鬼?」呼的一掌,向丁典直劈過來。只是他忌憚對手了得,一掌擊過,不敢再施後著,立時便即退開。

  丁典向左一讓,腳下站立不穩,向前一撲。馬大鳴瞧出便宜,一刀便砍向他的左肩。丁典只覺眼前一黑,竟是不知閃避。狄雲大驚,危急中無法解救,一頭便撞向馬大鳴懷中。

  這般死纏爛拼的打法,居然亦能生效,馬大鳴空有一身絕妙的刀法,被他撞入懷中,竟是施展不出。丁典一陣頭暈過去,睜開眼來,見狄雲和馬大鳴糾纏在一起,周圻一劍正要往狄雲背心上刺去,當即左手揮出,兩根手指戳向周圻的雙眼。他知道自己力氣已極微弱,只有攻向敵人的雙眼,方能收退敵之功。

  周圻生怕眼睛被他挖出,疾向左退,便在此時,馬大鳴一刀柄擊在狄雲頭上,將他打倒在地。丁典叫道:「狄兄弟,千萬不可出手,記住第七字,那是……」只覺胸口氣息一窒,耿天霸一掌又到。丁典搖了搖頭,心想:「天命如此,那還有什麼好說?這素心劍的劍訣,看來是永遠在人間消失了。」但他生性極是強毅,既是決意要將這劍訣傳給狄雲,無論如何要設法辦到,心想若不殺了這三個鷹爪孫,終無餘裕來說這劍訣,像目前這般拆數招,說一個字,不知何時方才說得完,倘若自己再頭暈一下,兩人登時便送了性命。

  只見眼前白光連閃,馬大鳴和周圻同時攻了過來,丁典身子一晃,猛地裏向一刀一劍迎了上去,噗噗兩聲,刀劍同時砍中他的身子,登時鮮血迸流。狄雲大叫一聲,搶上前去救援,丁典卻乘著鮮血外流、毒性消減這一時機,運勁右掌,順手一掌打在馬大鳴右頰,反手一掌打向周圻。

  這一掌本來非打中周圻不可,說也真巧,耿天霸恰好於這時撲將上來,衝勢極猛,喀喇一聲響亮,將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,肋骨全斷,立時便暈死過去。

  丁典適才這一掌是使盡了全身剩餘的精力,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。第一掌出手最重,馬大鳴當場身死。耿天霸氣息奄奄,已然動彈不得。只有周圻卻並未受傷,右手抓住劍柄,想將長劍從丁典身上拔出,再來回刺狄雲。丁典一心要救狄雲逃生,身子向前一挺,雙手緊緊抱住周圻腰間,叫道:「狄兄弟,快逃,快逃!」他身子這麼一挺,長劍又深入他體內數寸。

  狄雲那肯自行逃生?撲向周圻背心,搓住他的咽喉,叫道:「放開我丁大哥!」他可不知乃是丁典抓住周圻,卻不是周圻不放丁典。

  丁典自覺氣力漸漸衰竭,快將拉不住周圻,只要他給一拔出長劍,擺脫了自己的糾纏,狄雲非送命不可,大叫:「狄雲,快逃,你別顧我,我……我總是不活的了!」狄雲叫:「要死,大家死在一起!」用力去搓周圻的喉嚨,只盼讓他透不過氣來。可是他琵琶骨被穿通後,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損傷,不論他如何使勁,都是無法使周圻窒息。

  丁典道:「好兄弟,你義氣深重……不枉我……交了你這朋友……那劍訣……可惜說不全了……我……我很快活……春水碧波……於綠色的菊花……嗯!她放在窗囗,你瞧多美啊……菊花……」他聲音漸漸低沉下去,臉上神光煥發,抓著周圻的雙手卻慢慢鬆開了。

  周圻覺到丁典雙手全然無力,用力一掙,一柄長劍從他體內拔了出來,劍刃上全是鮮血,一轉身,和狄雲臉對著臉,相距不過尺許,一聲獰笑,手上使勁,一劍便向狄雲胸口猛刺過去。

  狄雲大叫:「丁大哥,丁大哥!」驀然間胸口感到一陣劇痛。

  狄雲但感胸口一陣劇痛,一垂眼,只見周圻的長劍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,耳中但聽得周圻得意之極的獰笑之聲:「哈哈,哈哈!」須知周圻這一劍成功,原當得意萬分。凌知府頒下嚴令,許下重賞,務須擒獲丁典和狄雲二人,若不能生擒活捉,不妨當場格殺。眼下丁狄二人已死,馬大鳴和耿天霸也已倒在一旁,這場功勞,自然是周圻他一人獨居的了。

  在這一瞬之間,狄雲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往事,幼時在師父家中的學藝,與戚師妹青梅竹馬的情好無間,在萬震山家中的苦受冤屈,獄中五年的凄楚生涯……種種事端,一齊湧向心頭,這滿腔怨憤,無論如何不能就此束手待斃。他大叫一聲:「我……我……和你同歸於盡。」伸出雙臂,抓住了周圻的背心。

  他所練神照功雖未成功,但已有兩年的根基,這時自知性命將盡,全身力氣,都凝聚於雙臂之上,緊緊抓住敵人的背心,有如一雙鐵箍。周圻登時便感呼吸急促,用力掙了幾下,卻是掙之不脫。

  狄雲心道:「我若是抓住他的咽喉或是別的要害,說不定便抓死了他。這當兒抓住他的背心,可奈何他不得。」但他卻又不能放手,雙臂只要鬆得一鬆,周圻乘機脫身,那是再也抓他不住了。狄雲覺得胸口越來越痛,知道長劍的劍尖正向內刺,此時更無思索餘暇,能多抓傷周圻一分,便是多報了一分深仇。

  那長劍的劍尖抵在狄雲胸口,狄雲用力抓住了周圻背心,向已方擠壓,但說也奇怪,這長劍竟是不再刺進,似乎遇上了什麼穿不透的阻力,劍身竟爾漸成弧形,慢慢彎曲。周圻又驚又奇,右臂使勁向前直刺,要使長劍穿通狄雲的身子,可是便要再向前刺進半寸,也已不能。

  狄雲紅了雙眼,凝視著周圻的臉,初時見他臉上都是得意和殘忍的神色,但漸漸的變為驚訝和詫異,滿臉都是惶惑,又過一會,他的詫異之中混入了恐懼,這害怕的神色越來越強,變成了震駭莫名。

  原來周圻發覺狄雲練成了一種刀槍不入的護體功夫,自己的長劍雖是刺中他的身體,只是使他皮肉陷入數寸,卻不能穿破肌膚。他從未聽見過世上有這種神奇的功夫,心中怯意越來越盛,右臂內勁連催三次,始終不能將長劍刺入敵人身子,當下顧不得傷敵,一心只想脫身逃走。但狄雲牢牢抱著他的背心,竟是無法脫身。



 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內彎,跟著長劍的劍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,劍刃越來越彎,彎成了個半圓之形。

  突然之間,拍的一聲響,劍身折斷。周圻大叫一聲,向後便倒。兩截鋒利的斷劍,都刺入了他的小腹。周圻一摔倒,狄雲也被他帶著跌了下去,壓在他的身上,雙手仍是牢牢抓住敵人的背心不放。狄雲鼻中聞到一陣強烈的血腥氣,只見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淚來,跟著口邊流出鮮血,頭一側,一動也不動了。

  狄雲大奇,初時還怕他是詐死,不敢放開雙手,跟著覺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,低頭一看,竟是沒有傷痕。他迷迷惘惘的放開周圻,站起身來,只見兩截斷劍都插在周圻的腹中,只有劍柄和劍尖露出在外。他再低頭看自己胸口時,見外衫破了寸許一道口子,露出黑色的內衣來。

  狄雲瞧瞧周圻身上的兩截斷劍,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,霎時間明白了。原來,是貼身穿著的烏蠶衣救了自己性命,更因此而殺了仇人。這烏蠶衣刀劍不損,周圻這一劍只能戳得他胸口疼痛,卻不能穿透烏蠶衣,待得長劍一斷,劍刃的斷口處極是鋒銳,兩截斷劍同時壓入周圻腹中。

  ※※※

  狄雲驚魂稍定,立即轉身,奔到丁典身旁,叫道:「丁大哥,丁大哥。你……你……怎麼樣?」丁典慢慢睜開眼來,向他瞧著,只是眼色中沒半分神氣,似乎是視而不見,或者是不認得狄雲是誰。狄雲叫道:「丁大哥,我……我無論如何要救你出去。」丁典緩緩的道:「可惜……可惜那劍訣,從此……從此失傳了,合葬……霜華……」狄雲大聲道:「我記得的……一定要將你和凌小姐合葬,遂了你二人的心願。」丁典慢慢合了眼睛,呼吸越來越是微弱,但口唇微動,還是在說什麼話。狄雲將耳朵凑到他的唇邊,依稀只聽到他在說:「那第十一個字……」但隨即沒有聲音了。狄雲的耳朵上感到不在呼氣,伸手到他胸口一摸,只覺他一顆心也已停止了跳動。

  狄雲早就知道丁典已然性命難保,但此刻領會到這位數年來情若骨肉的義兄竟然捨己而去,心中的悲傷真是不可形容。他跪在丁典的身旁,拚命往他口中吹氣,心中不住的許願:「老天爺,老天爺,你讓丁大哥再活轉來,我寧可再回到牢獄之中,永遠不再出來。我寧可不去報仇,寧可一生一世受萬門弟子的欺侮折辱,老天爺,你……你讓丁大哥活轉來。」

  然而他抱著丁典身子的雙手,卻覺到丁典的肌膚越來越冷,知道自己這許多真誠的許願都落了空。頃刻之間,他感到了無比的寂寞,無比的孤單,只覺得外邊這自由自在的世界,比那小小的獄室是更加可怕,以後的日子更加難過。他寧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獄室中去。

  他橫抱著丁典的屍身,站了起來,忽然間,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悲傷都襲向心間,當真是悲從中來,不可斷絕。

  他便如一個孩子那樣,放聲大哭。沒有任何顧忌的號啕大哭。他根本沒想到這哭聲或許會召來追兵,也沒想到一個大男人這般哭泣太也可羞。他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傷,便這般不加抑制的大哭。

  ※※※

  當他眼淚漸漸乾了,大聲的號啕變為低低的抽噎時,難以忍受的悲傷在心中仍是一般的難以忍受。可是他的頭腦比較清楚些了,開始琢磨:「丁大哥的屍身怎麼辦?我怎麼帶著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?」他此時心中更無別念,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。

  忽然間,馬蹄聲從遠處響起,越奔越近,一共有十餘匹之多。只聽得有人在呼叫:「馬大爺、耿大爺、周二爺,見到了逃犯沒有?」那十餘匹馬奔到廢園外,一齊止住。有人道:「進去瞧瞧!」又有一人道:「不會躲在這地方的。」先一人道:「你怎知道?」說著拍的一聲響,便是靴子著地的聲音,那人跳下了馬背。



  狄雲更不多想,抱著丁典的屍身,從廢園的側門中奔了出去,他一出側門,便聽到廢園中幾個人大聲驚呼,發現了馬大鳴、耿天霸、周圻三人的屍身。

  狄雲在江陵城中狂奔。他知道這般抱著丁典的屍身很是危險,奔跑既不快速,隨時隨刻都會給人發見。但他寧可重行被逮捕入獄,寧可身受酷刑或是立被處決,卻是決計不肯丟棄了丁典的屍體。奔出數十丈,見左首有一扇小門斜掩,當即一衝入內,反足將門踢上。只見門內是一座極大的菜園,種滿了油菜、蘿蔔、茄子、絲瓜之類。狄雲自幼務農,和這些瓜菜闋隔了五年,此時乍然重見,心頭不禁生出一種溫暖親切之感。他四下打量,見東北角上是間柴房,從窗中可以見到松柴稻草堆得滿滿的。狄雲心中一喜,當下拔了幾枚蘿蔔,掩好了土,抱了丁典的屍身,衝入柴房。

  他側耳聽得四下並無人聲,於是搬開柴草,將屍身放好,輕輕用稻草蓋了。在狄雲心中,有一個念頭還是沒全然拋棄:「說不定,丁大哥會突然醒轉。」

  他剝了蘿蔔皮,放到口中去咬了一口。生蘿蔔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。那是五年多沒嚐到了,他想到了湖南的鄉下,不知有多少次,他曾和戚師妹一共拔了生蘿蔔,在田野間漫步剝食……

  他吃了一個又一個,眼眶又有點潮濕了,驀地裏,他聽到了一個聲音。他全身接連震了幾震,手中的半個蘿蔔掉在地下,雪白的蘿蔔上沾滿泥沙和稻草碎屑。他聽到那清脆溫柔的聲音叫道:「空心菜,空心菜,你在哪裏?」

  狄雲心中第一個衝動,便想大聲答應:「我在這裏!」但這個「我」還沒說完,便在喉頭哽住了,他急忙用手按住了嘴,全身禁不住的簌簌顫抖。

  因為「空心菜」是他的綽號,這世界上只有他和戚芳兩人知道,連師父也不知。戚芳說他沒有腦筋,老實得一點心思也沒有,除了練武之外,什麼事情也不想,甚麼事情也不懂,說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。

  狄雲笑著也不辯白,他歡喜戚芳這般「空心菜,空心菜」的呼叫自己。他每次聽到「空心菜」這名字,心中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溫柔甜蜜。因為當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時候,戚芳決不叫他這個外號。如果叫到了「空心菜」,總是只有他和她兩人單獨在一起。

  當他單獨和她在一起時候,她高興也好,生氣也好,狄雲總是感到說不出的幸福。他是個不會說什麼話的傻小子,有時那傻頭傻腦的神氣惹得戚芳很生氣,但幾聲「空心菜,空心菜」一叫,往往,兩個人都裂開嘴笑了。

  狄雲記得便是卜垣到師父家來投書那一次,師妹燒了菜款客,有雞有魚,有蘿蔔豆腐,也有一碗空心菜。那一晚,卜垣和師父喝著酒,談論著兩湖武林中的近事,他自己是怔怔的聽著,無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對,只見她挾了一筷空心菜,放在嘴邊,卻不送入嘴裏。她用紅紅的柔軟的嘴唇,輕輕觸著那幾條空心菜,眼光中滿是笑意。她不是在吃菜,而是在吻那幾條菜。那時候,狄雲只懂得一點:「師妹在笑我是空心菜。」這時在這柴房之中忽然體會到了那輕吻的含意。

  現下呼叫著「空心菜」的,明明是師妹戚芳的聲音,那是一點也不錯的,決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誤聽了。

  這幾聲「空心菜,空心菜,你在哪裏?」的聲音中,一般的包含著無數溫柔體貼,無數的輕憐蜜愛。不,從前狄雲和她一起在故鄉的時候,戚芳的呼叫中有友善,有親切,有關懷,但也有任性,有惱怒,有責備,今日的幾聲「空心菜」中,卻全是深切的愛憐。「她知道我這幾年來的冤枉苦楚,對我是更加好了,是不是呢?」

  狄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。「我是在做夢,在這菜園之中,師妹怎麼會來?她早已嫁給了萬圭,又怎能再來找我?」

  可是,那聲音又響了,這一次更近了一些:「空心菜,你躲在哪裏?你瞧我捉不捉到你?」聲音中是那麼多的喜歡和憐惜。

  狄雲悄悄站起身來,躲在稻草之後,從窗格中向外望去,只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向著自己,正在尋找。不錯,削削的肩頭,細細的腰身,高而微瘦的身材,那正是戚芳。

  只聽她笑著叫道:「空心菜,你還不出來?」 突然之間,那女子轉過身來。

  狄雲眼前一花,腦海中感到一陣暈眩,眼前這女子正是戚芳。烏黑而光溜溜的眼球,微微上翹的鼻尖,似乎憔悴了些,似乎不及在湖南鄉下時那麼的紅潤豐滿,然而那確是戚芳,確是他在獄室中記掛了千遍萬遍,愛了千遍萬遍,又恨了千遍萬遍的那個師妹。

  她臉上仍是那麼笑嘻嘻地,叫著:「空心菜,你還不出來?」

  狄雲聽得戚芳如此深情款款的呼叫自己,正要應聲而出,和這個心中無時不在思念的師妹相見,但他剛跨出一步,猛地想起:「丁大哥常說我太過忠厚老實,極易上別人的當。戚師妹已嫁萬家的子弟為妻,而今日周圻卻死在我的手下,焉知她不是故意騙我出去?」他想到此處,當即停步。

  只聽得戚芳又叫了幾聲「空心菜,空心菜!」狄雲心旌搖搖,尋思:「她如此呼叫,情意深摯,決然無假。再說,若是她真的要我性命,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。」心中一酸,突然間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,第二次舉步又欲出去。忽聽得一個小女孩的笑聲,清脆的響了起來,跟著說道:「媽,媽,我在這兒!」

  狄雲心念一動,再從窗格中向外望去,只見一個身穿大紅衣衫的女孩,從東邊快步奔來。只是她年紀太過幼小,奔跑時跌跌撞撞,腳步不穩。只聽戚芳帶笑的聲音柔和地道:「空心菜,你躲到了那兒。媽到處找你不著。」那小女孩得意地道:「空心菜在花園!空心菜看蟻蟻!」狄雲耳中嗡的一聲響,心口猶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。難道戚師妹已生了女兒?難道她女兒就叫做「空心菜」?她叫「空心菜」,乃是叫她女兒,並不是叫我?難道自己誤衝誤撞,又來到了萬震山的家中?

  這幾年來,狄雲心中隱隱存著一個希望,總盼望忽然有一天會發見,戚師妹並沒有嫁給萬圭,沈城那番話原來都是撒謊。他這個念頭從來沒敢對丁典說起,只是深深的藏在心底,有時午夜夢迴,忽然會歡喜得跳了起來。可是這時候,他親眼見到、親耳聽到有一個小女孩在叫戚芳媽媽。他從柴房的窗格中瞧出去,只見戚芳蹲在地下,張開了雙臂,那小女孩笑著撲在她的懷裏。戚芳連連親吻那小女孩的臉頰,柔聲笑著說道:「空心菜自己會玩,真是個乖孩子。」

  狄雲只看到戚芳的側面,看到她細細的長眉,彎彎的嘴角,臉蛋是比幾年前豐滿了些,更加的白嫩和豔麗。他心中又是一酸:「這幾年來做萬家的少奶奶,不用在田裏耕作,受那日晒雨淋,身子自然養得是更加好了。」

  只聽戚芳道:「空心菜別在這裏玩,跟媽媽回房去。」那女孩道:「這裏好玩,空心菜要看蟻蟻。」戚芳道:「不,今天外面有壞人,要捉小孩子。空心菜還是回房裏去吧」那女孩道:「什麼壞人?捉小孩子幹什麼?」戚芳站起身來,拉著女兒的手,道:「監牢裏逃走了兩個很兇很兇的壞人。爸爸去捉壞人去啦。壞人到了這裏,就捉空心菜去。空心菜聽媽媽的話,回房去玩。媽給你做個布娃娃,好不好?」那女孩卻甚是執拗,道:「我不要布娃娃,空心菜幫爸爸捉壞人。」

  狄雲聽戚芳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壞人,一顆心越來越是沉了下去。便在這時,菜園外蹄聲得得,有數騎馬奔過。

  戚芳一伸手,從腰間抽出長劍,搶到後園門口。

  那女孩東張西望,一步步的走到柴房門邊來。

  狄雲站在窗邊,不敢移動身子,生怕發出些微聲響,便驚動了戚芳。到這地步,他無論如何不願再和這師妹相見。這不是自慚形穢,也不是痛惜舊情,胸間的悲憤漸漸的難以抑制,自己沒做過半點壞事,無端端的受了許多難以言宣的苦楚,到頭來心上人卻直截了當的說自己是「壞人」。

  他見那女孩走向柴房門口,只盼她不要進來,可是那女孩心中不知存著什麼念頭,竟然跨步便進了柴房。狄雲將臉藏在稻草堆後面,暗道:「你快出去,你快出去!」突然之間,那女孩見到了狄雲,見到他蓬頭散髮、滿臉鬍子的可怕樣子,驚得呆了,睜著圓圓的大眼,要想哭出聲來,卻又不敢。

  狄雲知道要糟,只要這孩子一哭,自己蹤跡立時便會給戚芳發覺,當即搶步而上,左手將她抱起,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。但終於慢了片刻,那女孩已然「啊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只是這哭聲鬥然而止,後半截被狄雲按住了。

  戚芳眼觀園外,一顆心始終繫在女兒身上,猛聽得女兒出聲有異,一轉頭,不見了女兒小小的人形,跟著聽得柴房中稻草發出簌簌響聲,兩個箭步,搶到柴房門口,只見一個鬍子鬆蓬、滿身滿手都是血污的漢子,將她女兒抱住了,一隻手按在她的口上。戚芳這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,長劍一挺,便向狄雲臉上刺去,口中喝道:「快放下了她!」

  狄雲心中一酸,自暴自棄的念頭又起:「你要殺我。便讓你殺了吧!「見她長劍刺到,竟是不閃不避。戚芳一呆,生怕傷了女兒,疾收長劍,又喝:「放下我孩子!」狄雲聽她口口聲聲只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,全無半分故舊的情誼,心下氣惱大增,偏偏不放下她孩子。右手順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條木柴,在她長劍上一格,倒退了一步。

  戚芳見這兇惡漢子仍是抱著女兒不放,心中越來越驚,雙膝忽感酸軟,吸一口氣,一劍向狄雲右肩急刺。狄雲側身讓過,右手中的木柴當作劍使,自左肩處斜劈向下,跟著向後刺出。戚芳驚噫一聲,只覺這劍法極熟。正是她父親所傳的一招「古洪喊上來」,當下不及思索,低頭一躲,手中長劍便是兩招「俯聼文斤風,連山若布逃」。

  這柴房本就狹隘,堆滿了柴草之後,餘下來只不過剛可夠兩人容身迴旋,這一拆招相拼,處處礙手礙腳。狄雲自幼和戚芳同師學藝,沒一日不是拆招練劍,相互間的劍招都是爛熟於胸,這時見戚芳使出這兩招劍法,自然而然便依師父所授的招數,拆了下去,堪堪使到「綠日招大姐,馬鳴風小小」,手中木柴大開大闔,口中一聲長嘯,橫削三招。

  當年狄雲和戚芳練劍,拆到此處時戚芳便已招架不住,但這時狄雲將木柴第三次橫削過去時,忽然間手腕一酸,拍的一聲,那木柴竟爾掉在地下。他一驚之下,隨即醒悟:「糟了!糟了!我右手手指被削,已然終身不能使劍,倉卒間沒想到這件大事。」

  一抬頭。只見戚芳手中的長劍劍尖離自己胸口不及一寸,劍身顫動不已,她臉上驚愕之情,實是難以形容。兩人怔怔的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誰都說不出話來。隔了好半晌,戚芳才道:「是……是你麼?」喉音乾澀,嘶啞幾不成聲。

  狄雲點了點頭,將手中女孩遞了過去。戚芳拋下長劍,忙將女兒接過,不知說什麼才好。那女孩已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來,將小臉蛋藏在母親懷裏,再也不敢向狄雲多瞧一眼。戚芳道:「我……我不知道是你。這許多年來……」

  忽然外面一個男子的聲音叫道:「芳妹,芳妹!你在那裏?」呼聲越來越近,尋到菜園中來。戚芳臉上陡然變色,低聲在女兒耳邊說:「空心菜,這伯伯不是壞人,你別跟爹爹說。知道麼?」那女孩抬起頭來,向狄雲瞧了一瞧,見到他這副可怖的樣子,突然哇的一聲,大哭起來。

  外面那男子聽到了女孩的哭聲,循聲而至,叫道:「空心菜,別哭,別哭。爹爹在這兒!」戚芳向狄雲望了一眼,轉身便出,反手帶上了柴門,抱著女兒,向丈夫迎了上去。

  狄雲呆呆的站著,心中百感交集,一個聲音不住的在耳邊響著:「我還是死了的好,還是死了的好!」只聽那男子聲音笑著道:「空心菜為什麼哭?寶寶受了驚麼?」狄雲知道這是戚芳的丈夫萬圭,很想到窗囗去瞧瞧,到底這人近來是怎麼一副模樣,可是一雙腳便如是在地下釘住了,竟然是移動不得。卻聽得戚芳笑道:「我和空心菜在後門口玩,兩騎馬奔過,馬上的人拿了兵刃,長相很是兇惡,空心菜說是壞人,要捉她去,嚇得大哭。」萬圭笑道:「那是府衙門裏追拿逃犯的人員,來,爹爹抱空心菜。爹爹打死壞人,空心菜不怕壞人,爹爹把壞人一個個都打死了。」狄雲心中一涼,暗道:「女人撒謊的本領真是不小,這麼一說,那女孩便說出來見到了壞人,她丈夫也不會起疑。哼,可是我為什麼要她包瞞。你儘管來捉我去,打死我好了。」他一步搶到窗邊,向外望去,只見一個衣飾華麗的青年男子手中抱著那女孩正向內走,戚芳倚偎在他身旁,並肩而行,神態極是親熱。

  戚芳嫁了萬圭為妻之事,以往狄雲雖是幾千幾萬次的曾經想過,但直至此時,方始第一次親眼得見。當他腦中空想之時,總還存著一個指望,只盼那是沈城的胡說,此刻活生生的情景出現在眼前,他是無論如何忍耐不了,張口大叫:「我……」他俯身搶起戚芳拋在地下的長劍,衝出去便要和萬圭廝拼。他知道自己所以身入牢獄,受了這許許多多的苦楚,都是出於眼前這人的陷害,而自己愛逾性命的情侶,卻成了這人的妻室。這時候他更無別念,不是去殺了萬圭,便是死在他的手下。

  但就在這麼一俯身之間,他看到了丁典藏在柴草中的屍身,見到丁典雙眼閉上,臉上神色極是安詳,他驀地想起:「丁大哥臨死時諄諄叮囑,一再求我將他與凌小姐合葬。我這時出去和萬圭這賊子相拚,徒然送了自己性命倒不打緊,丁大哥的心願便完成不了。」轉念又想:「我求戚師妹成全此事,只怕也能辦到。呸,呸!狄雲你這小子,你自己也不肯承擔的事,如何去轉托別人?你死在地下,有何臉面和丁大哥相見?戚芳這等水性楊花、朝三暮四的女子,豈肯為你辦什麼大事?」他一想通了這一節,慢慢抑制了憤激之心。

  但他這一聲「我」字,已驚動了萬圭,只聽他道:「好像柴房中有人。」戚芳笑道:「是嗎?剛才我見廚子老王進去搬柴。圭哥,我給你燉了燕窩,快去吃了吧。空心菜老是哭個不休,得給她好好睡上一覺。」萬圭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是廚子老王麼?」抱著女兒,兩夫妻並肩去遠了。

  狄雲一時腦海中空空洞洞,無法思索,過了好半晌,伸手搥了搥自己腦袋,尋思:「這柴房終究不能久躲,什麼廚子老王真的來搬柴去燒飯,那怎麼辦?我還是將丁大哥密密藏起,自己溜將出去,到得晚間,再來搬取丁大哥的屍身。嗯,就是這樣。」可是,他竟然是沒有勇氣走出柴房,只跨得一步,心中便有一個聲音在拉住他:「戚師妹一定會再來瞧我。我這一走,那便永遠見她不著了。」「我便再見她一面,又有什麼好?她有丈夫、女兒,一家人喜喜歡歡,那會將我這個殺人逃犯放在心上?我再見她,那不是徒然的自討沒趣麼?」「唉,我在獄中等了這許多年,日思夜想,只盼再見她一面,今日豈可錯過了這機會?我又不是有什麼意圖,只不過是要問問,師父他老人家有訊息麼?我要問她,為什麼就這麼喜新棄舊,我一遭災禍,她便即對我毫不顧念?」「唉,問這些又有什麼意思?她不是說謊,便是照實而答。謊話,有什麼可聽的?她如照實說了,只怕我只有更加傷心。」

  他這麼思前想後,一會兒決意立刻離開,但跟著又拿不定主意。狄雲生性向來梗直爽快,,原不是這般遲疑不決、三心兩意之人,可是今日到臨他一生中最大的難題,竟不知如何對付才好。留著是不妥,就此一走,卻又是不捨得。

  正自這般思潮翻湧,栗六不安,忽聽得菜園中腳步聲響,一個人躡手躡腳,悄悄的走來。那人走幾步,便站定了傾聽一下,又走幾步,顯然是嚴神戒備,唯恐有人知覺。

  那人越來越近,狄雲一顆心怦怦亂跳:「戚師妹終於是找我來了。她要跟我說些什麼話?是求我原恕麼?她還有念舊之意麼?」

  狄雲心中怦怦亂跳,暗道:「師妹又來,我還有什麼話可以跟她說的?唉,算了,算了!她夫妻和睦,母女慈愛。我永遠不要再見她了。」突然之間,他滿腔復仇之心,化作冰涼:「我本來是個鄉下窮小子,就算不受這場冤屈,師妹和我成了夫妻,我固然快樂,師妹卻是辛苦勞碌一輩子,於她又有什麼好處?我要復仇,是將萬圭殺了麼?那麼師妹成了寡婦,難道還能嫁我,嫁給她的殺夫仇人?這場冤仇,咱們就此一筆勾銷,讓她夫妻母女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吧。」

  他想到此處,決意不再和戚芳多說什麼,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屍身,猛聽得砰的一聲,柴房門板被人一腳踢開。狄雲吃了一驚,轉過身來,只見一個高瘦的男子手持長劍,站在門口,卻是萬圭。狄雲輕噫一聲,不假思索的便去拾起戚芳遺下的長劍。

  萬圭滿臉煞氣,一眼看到狄雲手中的長劍是戚芳之物,更是又妒又恨,冷冷的道:「好啊,在這柴房中相會,她連兵刃也給了你,想謀殺親夫麼?只怕沒這麼容易!」狄雲腦海中一片混亂,一時也不懂萬圭在說些什麼,心中只想:「怎麼是他來了?他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?那自然是她說的,叫她丈夫來捉了我去請功領賞。她怎麼會這般無情無義?」萬圭見狄雲不答,只道他情怯害怕,長劍一挺,向在胸口疾刺過去。

  狄雲揮劍一擋,自然而然的使出了昔年老乞丐所授的一招劍法,長劍斜轉,已指向萬圭的喉頭。這一招劍法怪異之極,當年萬圭招架不住,事隔五年,雖然萬圭的武功修為已大有長進,但今日仍是招架不住。狄雲長劍轉處,劍尖已指向他的要害。萬圭一驚之下,手中的長劍不知如何運使才好,收劍抵擋已然不及,發劍攻敵也已落了後手,便這樣微一遲疑,一條性命已全然交在對方手中,心下憤怒已極,卻是絲毫不敢動彈。

  萬圭見到狄雲一張滿臉鬍子的污穢臉孔,憤怒之情漸漸變為恐懼,想起自己行使奸詐,陷他入獄,然後奪了戚芳為妻,不料戚芳到頭來仍然欺騙自己,總算自己機靈,看到有血跡通向柴房,而戚芳和小女兒的神情都是大大有異,這才發覺。然而,這賊囚犯的劍法古怪之極,竟然一劍得手。難道我就此死在他的手下嗎?

  狄雲這一劍卻也刺不過去,心中轉念:「我殺他不殺?」

  萬圭為人極是聰明,在這萬分危急之際,忽然見到狄雲的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,而持劍的手腕卻又微微顫抖,大聲說道:「戚芳,你來看!」狄雲聽他叫到戚芳的名字,心中吃了一驚,微微側頭去看。不料這是萬圭用計使詐,乘他這麼略一轉頭,長劍挺上,用力一格。狄雲右手手指被削,持劍不牢,這般大力撞擊之下,長劍脫手飛出,落到了窗外。

  萬圭一招得勝,那裏還肯容情,跟著又是一劍刺了過去。狄雲連閃兩閃,躲在柴堆之後,順手抽起一條硬柴,以柴當劍,暴風驟雨般打了過去。萬圭刷刷兩劍,將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。狄雲將手中半截硬柴用力向他擲去,待他躍起身子一避,又順手抽了一段硬柴,再度攻去。

  萬圭見他失了兵刃,自己已操必勝之券,就算他以柴作劍,戳中自己一下兩下,也無大礙,定了定神,慢慢展開劍法緩緩進攻。果然這策略頗為奏效,只聽得狄雲一聲怒吼,右腕中劍,也不知是否傷了筋骨,霎時間血如泉湧,手指一軟,拋下了硬柴。萬圭跟著又是一劍,刺中他的大腿,飛起一足,將他踢倒。狄雲掙扎著還待爬起,萬圭又是一腳,踢在他的顴骨之上,狄雲登時暈了過去。

  萬圭罵道:「裝死嗎?」伸劍在他右肩上又砍了一劍,見他並不動彈,才知是真的昏暈,心想:「凌知府許下五千金的重賞,捉拿這兩名囚犯,自然是捉活的好。反正這一次送將官裏去,這人自是難以活命,我何必親手殺他?」一瞥眼,見到柴草堆中露出一隻腳來,不由得又驚又喜:「這裏還有一人!」他不知丁典已死,一劍便砍在屍體的腳上。

  狄雲被萬圭一腳踢暈,可是他腦子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叫大喊:「我不能死,我不能死!我答應過丁大哥的,要將他屍身去和凌小姐合葬。」也不知是否由於這個念頭,他很快便醒了過來,迷迷糊糊的想起:「許多年之前,那一天的晚上,我曾被他打倒,被他用腳在頭上重重踢了一下。」緩緩睜開眼來,只見萬圭正是一劍向丁典的屍身上砍了下去。狄雲初時頭腦還不十分清楚,不知眼前之事是什麼意思,但隨即見到萬圭將丁典的屍身從柴草裏拖了出來,他大叫一聲:「丁大哥!」突然間全身精力瀰漫,一縱而起,撲在萬圭的背心,雙手已扼住了他的喉嚨。

  萬圭一驚之下,反手一劍,那知狄雲身上穿了烏蠶衣,一劍雖中他的小腹,但劍尖受阻,刺不進去,而狄雲扼在他喉頭的雙手,卻是越收越緊了。

  狄雲見他傷殘丁典的屍體,怒發如狂。他陷害自己、奪去戚芳的怨仇,尚可一筆勾銷,但如此殘害丁典,卻是萬萬不能罷休,一時之間,心中更無別的念頭,只盼即刻便將敵人扼死。

  但他數處受傷,傷口中流血不絕,自覺萬圭掙扎了一會,已漸漸不再抵抗,可是自己雙手上的力量,卻在更快的消失。他心中不住說:「我再支持一會,我再支持一會,便能扼死了他。」到後來眼前金星亂舞,腦海中亂成一團,終於什麼也不知道了。

  他雖是暈去,扼在萬圭喉間的雙手仍是沒有放開,可是自然而然的沒了力道。萬圭給他扼得難以呼吸,就在狄雲暈去之時,同時失卻了知覺。

  柴草堆上躺著狄雲和萬圭這一對冤家。兩個人似乎都死了,但胸間都還在起伏,口鼻間起仍有呼吸。

  且看冥冥間如何安排?若是狄雲先醒轉片刻,他拾起地下的長劍,自是一劍便將萬圭殺了。若是萬圭先行醒轉,他也不會再存將狄雲生擒活捉的念頭,那實在太過危險,勢必是隨手一劍,砍在他的頭上。頭上是沒有烏蠶衣保護的,當然立時便取了他的性命。

  世界的事情什麼都能發生。未必好人一定運氣好,壞人一定運氣壞,反過來也是一樣,也未必壞人運氣會好,好人運氣會壞。每個人都會死的,遲死的人未必一定運氣更好些,但對於活著的人,對於戚芳和她的小女兒,狄雲先死,還是萬圭先死,中間便有很大的差別。倘若這時候要戚芳來加以抉擇,要她選一個人,讓他先行醒轉,不知她會選定了誰?

  柴房中的兩個人兀自昏暈不醒,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音,卻慢慢走近了柴房。

  ※※※

  狄雲耳中聽到浩浩的水聲,臉上有冰涼的東西一滴滴濺上來,隱隱生疼,隨即覺得身上很冷,很是虛弱。他腦子中一有知覺,立即雙手扼緊,叫道:「我扼死你!我扼死你!」可是手掌中硬硼硼地,抓著的不再是萬圭的項頸。跟著又發覺自己的身子在不住的搖晃,在不住的移動。他在驚惶中睜開眼來,眼前是黑沉沉地,只覺得一滴滴水珠打在他的臉上、手上、身上,原來是天在下大雨。

  他身子仍是不住搖晃,胸口煩惡,只想嘔了出來。忽然間,身旁有一艘船駛過,船上張了帆,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。奇怪極了,怎麼身旁會有一艘船?

  他要坐起身來看個究竟,但全身虛弱得沒有半點力氣,只能仰天臥著,頭頂有黑雲飄動,總之,那不是在柴房之中。他心中突然轉過了一個念頭:「丁大哥呢?」一想到了丁典,身上驀地裏生出了一股力氣,雙手一按,便即坐了起來,身子跟著晃了幾晃。

  原來,他是處身在一艘小舟之中,那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順流而下。那是在夜晚,天上都是黑雲,正在下著大雨。狄雲向南北兩峯凝目望去,兩邊都黑沉沉地,他心中一片焦急,大叫:「丁大哥,丁大哥!」他知道丁典已經死了,但他的屍身萬萬不能失去。突然之間,他左足踢到軟軟的一件物事,低頭一看,不由得驚喜交集,叫道:「丁大哥,你在這裏!」張開雙臂,抱住了他。原平丁典的屍身,便在船艙中他的足邊。

  狄雲虛弱無力,連想也沒力氣想。他只覺喉乾舌燥,便張開了口,讓天空中落下來的雨點濕潤他的嘴唇和舌頭。這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,直至天色漸明,而大雨也漸漸止歇。

  ※※※

  他忽然見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塊布條纏著,定了定神,發覺那布條是包紮著傷口,跟著發覺手臂和肩頭的兩處傷口上,也都有布帶裹住,鼻中隱隱聞到金創藥的藥氣。一晚大雨,繃帶都濕透了,但傷口已不再流血。「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?如果這傷口不裹好,不用誰來殺我,單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。」他心中突然間感到一陣難以忍耐的寂寞和凄涼:「這世上還有誰來關懷我、幫助我?丁大哥已經死了,更會有誰盼望我活著?會費心來替我裹傷?」他細看那幾條繃帶,包紮得極是匆忙,然而不是粗布,而是上佳的緞子,緞帶的一邊精細地鑲著花邊,另一邊是撕口,顯然,那是從衣衫上匆匆忙忙地撕下來的,那是女子的衣衫。

  這會是戚師妹麼?他心中怦然而動,胸口隨即熱了起來。他嘴角邊露出了自嘲的苦笑:「她去叫丈夫來殺我,怎麼又會替我裹傷?如果不是她去說的,我躲在柴房之中,萬圭怎麼會闖了進來?」可是自己明明是在一艘小舟之中,這小舟明明是在長江中飄流。不知這地方離江陵已有多遠?無論如何,那是暫時脫離了險境,不會再受凌知府的追拿。「是誰給我裹了創傷?是誰將我放在這隻小船之中?連丁大哥也一起來了?」他對自己的生死已並不如何關懷,但丁典的屍體也和他在一起,這事不能不令他感激。

  他苦苦思索,想得頭也痛了,始終沒發覺半點端倪。他竭力想追憶過去一天中所發生的事,但想到萬圭劍砍丁典,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後,再也想不下去了。以後的事情,自己全然無法知道。

  他一側頭間,額角撞向了一包硬硬的東西,那是用一塊綢布包袱包著的。狄雲心中一喜,心想這包袱之中,一定有線索可尋,顫抖著雙手打了開來,只見裏面是五六錠碎銀子,一共是三十來兩。此外是四件女子的首飾:一朵珠花、一隻金鐲、一個金項圈、一隻寶石戒指。另外是一條小孩子頸中所掛的金鎖片,鎖片上的金鏈是給人匆匆忙忙地拉斷的,鏈子斷處還鈎上了一小片衣衫的碎片,顯然,那是臨時從小孩頸中扯了下來,倒像是盜賊攔路打劫而來一般。

  金鎖片上刻著「德容雙茂」四個字。狄雲沒讀過多少書,不懂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,心想:「大概這是那小孩子的名字。」

  他撥弄著這四件首飾,比之適才未打開那包袱時,心中更多了幾分糊塗:「這些銀子和首飾,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給的,以便小舟靠了岸後。我會有錢買飯吃。可是,到底是誰給的呢?這些首飾不是戚師妹的,我可從來沒見她戴過。」

  浩浩江水,送著這一葉小舟順流而下。這一天中狄雲既不覺饑餓,亦不感困倦,只是苦苦思索:「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?是誰贈給我這些銀兩首飾?」

  長江在荊州下游、湘鄂之間曲曲折折,流動不快,那小舟在水面上也是這麼緩緩飄行。眼見長江兩岸,一個個城市、一個個小鎮從舟旁經過,從上游來的船隻,有帆有櫓,一艘艘的越過了他。從下游逆水而上的船隻,弓腰曲背的牽夫,一艘艘的拉了上去。這些船的人經過那艘小舟時,對狄雲長鬚長髮、滿臉血污的形貌,都投以好奇或驚訝的眼色。

  將近傍晚時分,狄雲終於覺得餓了,肚子裏咕咕的響個不停。他坐起身來,拿起一塊船板,將小舟慢慢划向北岸,想向小飯店中買些飯吃。偏生這一帶甚是荒涼。

  小舟順江轉了個彎,只見柳蔭下繫著三艘漁船,船上炊煙升起。狄雲的小舟駛近漁船時,只聽見船梢上鍋子中煮魚之聲吱吱直響,香氣直送過來。狄雲一聞到魚香,肚子更加餓了,將座舟杪將過去,向船梢上的老漁人道:「打魚的老伯,能賣一尾魚給我吃嗎?」那老漁人見他形貌兇惡,心中害怕,本是不願,卻也不敢拒絕,便道:「是,是!」將一尾煮得甚香的青魚,盛在碗中,隔船送了過去。

  狄雲道:「若有白飯,益發買一碗吃。」那老漁人道:「是,是!」又盛了一大碗糙米飯給他。江邊打魚之人日子過得很苦,糙米飯中混了一大半番薯、高粱。狄雲本是貧苦出身,在牢獄中吃的更是粗糟,饑餓之下,三扒兩撥,便將一大碗吃光了。正待開口再要,忽聽得岸上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:「漁家!有大魚拿幾條上來。」狄雲側頭一看,只見是個極高極瘦的和尚,兩眼甚大,湛湛有光。狄雲登時心中打了個突,記得這是那晚到牢獄中來和丁典為難的五僧之一,想了一想,記起丁典說過他的名字,叫做寶象。那晚丁典以「神照經」上的奇妙內功,力斃兩僧,卻有三僧見機逃走,這寶象便是其中之一了。

  狄雲一認出寶象,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。丁典曾說這幾個和尚武功了得,連丁典自己,當時也未必有制勝把握。他知道只要這寶象和尚發覺了丁典的屍身,那是非向狄雲下手不可。

  狄雲雙手捧著飯碗,饒是他並非膽小怕死之輩,卻也忍不住一顆心怦怦亂跳,手臂也禁不住微微發抖,心中不住說:「別發抖,別發抖,露出了馬腳,那可糟糕!」可是越想鎮定,越是是管不住自己。

  只聽那老漁人道:「今日打的魚都賣了,沒魚啦。」寶象怒道:「誰說沒魚?我餓得慌了,快弄幾條來!沒大魚,小的也成。」那老漁人道:「真的沒有!我有魚,你有銀子,幹麼不賣?」說著提起魚簍,翻過來一倒,簍底向天,簍中果然無魚。寶象已十分饑餓,見狄雲身旁一條煮熟的大魚,還只吃了一條尾巴,便叫:「兀那漢子,你那裏有魚沒有?」

  狄雲心中慌亂,見他向自己說話,只道他已認出了自己的本來面目,更不打話,舉起船板,往江邊的柳樹根上用力一推,那小舟便向江中盪了出去。

  寶象怒道:「賊漢子,我問你有魚沒有,幹麼做賊心虛,便即逃去?」狄雲雖非作賊,卻是當真心虛,聽他破口大罵,更是害怕,用力划動船板,將小舟盪向江心。寶象從岸旁拾起一塊石頭,呼的一聲,用力向狄雲擲去。狄雲內力雖失,武功不忘,見那石頭來得迅捷,若是給打在身上,勢必送命,當即矮身一蹲,但聽得風聲勁急,石頭從頭頂掠過,卜通一響,掉入了江中,水花濺得老高,顯然他手力甚是厲害。

  寶象見狄雲躲避石頭的身法乾淨利落,儼然是練家子模樣,決不是尋常的漁人船夫,心下更加起疑,喝道:「快回來,否則,我要了你的性命!」

  狄雲那去理他,拚命的用力划船。寶象蹲低身子,右手拾起一塊石頭,便即擲出,跟著左手又擲一塊。狄雲手上划船,全神貫注的瞧著石塊的來路。第一塊側身避過,第二塊來得極低,貼著船身平平飛到,當即身子平臥,躺在艙底。這其間只是寸許之差,眼前只見黑越越的一塊東西急速飛過,厲風刮得鼻子和臉頰隱隱疼。他剛一坐起,第四塊石頭又到,拍的一響,打在船頭,登時木屑紛飛,船頭上缺了一塊。

  寶象見狄雲閃避的身手甚是伶俐,那小船順著江水飄行,越來越遠,心想:「常言道:射人先射馬。」當即呼呼兩塊石子,都擲向小船。他若是一出手便即擲船,那小小一艘木船,立時便會洞穿沉沒,但這時相距已遠,接連幾塊石頭雖都打在船上,卻只打碎一些船舷、船板而已。

  寶象性子極是暴躁,見狄雲避過自己所擲的石頭,已是狂怒,遠遠見到江風吹拂,狄雲的亂鬚長髮不住飛舞,猛地想起一個人來:「這人倒似個越獄的囚徒。丁典在荊州城越獄逃走,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,說不定從這囚徙身上,倒可打聽到丁典的一些蹤跡。」想到此處,貪念大起,怒火卻熄,叫道:「漁家,漁家,快划我去追上他。」

  不料柳樹下的那三艘漁船見他飛石打人,舉止甚是悍惡,早已悄悄解纜,順流而下。寶象連連呼喊,卻那有誰肯回來載他?寶象呼呼呼的擲出幾個石頭,第二塊砰的一聲,打在一名漁人頭上。那漁人登時腦漿迸裂,倒撞入江,船上其餘的人嚇得魂飛魄散,划得更加快了。

  寶象沿著江岸,追趕狄雲,他快步奔跑之下,竟然比狄雲所坐的小船要迅速得多。寶像是在長江北岸追趕,狄雲不住划船斜向南岸。寶象雖是趕過了他的頭,但和小船仍是越離越遠。狄雲心想:「若是給他在岸邊找到了一艘船,逼著梢公前來趕我,那就難以逃脫他的毒手。」惶急之中,只有喃喃禱祝:「丁大哥,丁大哥,你死而有靈,叫這惡和尚找不到船隻。」

  長江中上上下下的船隻甚多,幸好沿北岸數里,均無船隻停泊。狄雲出盡平生之力,將小船划到了南岸,這一帶江面雖然不寬,但樹木遮掩,寶象已望不進來,於是將那小包袱往背上一揹,抱起了丁典的屍身,上岸便行,突然想起一事,回過身來,將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,只盼寶象遙遙望來,還道自己仍在船中,一路向下游追去。

  狄雲慌不擇路的向南奔跑,只盼離開江邊越遠越好。奔得里許不由得叫一聲苦,但見白茫茫一片水色,大江當前,原來長江竟也折而向南。狄雲急忙轉身,見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廟,當即抱著丁典的屍身,走了過去,欲待推門入內,突然間膝間一軟,坐倒在地,再也站不起來。原來他受傷後流血甚多,全身早已十分虛弱,划船再加上奔跑,實已筋疲力盡,半點力氣也沒有了。他掙扎了兩次,無法坐直,只有斜靠在地下,呼呼喘氣。但見天色漸暗,他心下稍慰,心想:「只消到得夜晚,寶象那惡僧總是不能找到咱們了。」這時丁典雖然已死,但他心中,仍然當他是親密的伴侶一般。

  他在廟外直躺了大半個時辰,力氣漸復,這才掙扎著爬起,抱著丁典的屍身推門走進廟。只見那是一座小小的土地廟,泥塑的土地神矮小猥崽,形貌甚是滑稽。狄雲傷敗之餘,雖然見到這泥塑木雕的小小神像,卻也生出敬畏之意,恭恭敬敬的跪了下來,向那神像磕了幾個頭,心下便多了幾分安慰之情。

  他坐在神像座前,抱頭望著丁典,所謂喪家之犬,驚弓之鳥,比之他此時的心情,都更是歡愉輕快百倍了。只是天色一點點的黑暗下來,他心中才漸漸多了幾分平安。

  ※※※

  他躺在丁典的屍身之旁而臥,就像過去幾年中,在那小小的牢房中那樣。

  沒到半夜,天又下起雨來,淅淅瀝瀝的,一陣大,一陣小。狄雲感到身上寒冷,縮成一團,靠到丁典身旁,突然之間,他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膚,想到丁典已死,再也不能和自己說話,胸中悲苦,難以自勝。

  忽然雨聲之中,傳來踢躂、踢躂的腳步聲音,正是向土地廟走來。那腳步聲踐踏泥濘,卻是行得極快。狄雲吃了一驚,耳聽得那人越走越近,忙將丁典的屍身往神壇底下一藏,自己縮身到了神龕後面。

  那腳步聲越近,狄雲的心跳得越快,只聽得呀的一聲,廟門被人推開,跟著一人咒罵起來:「媽巴羔子的,這老賊不知逃到了那裏,又下這等雨,淋得老子全身都濕了。」這聲音半點不錯,正是寶象,但他是出家之人,口罵「媽巴羔子的」已然不該,自稱「老子」,更是荒唐。狄雲於世務雖所知不多,但這幾年來每日聽丁典講論江湖逸聞,也已不是昔年那麼一個渾然無知的鄉下少年,心想:「這寶象雖作僧人打扮,但吃葷殺人,絕無顧忌,多半是個兇悍之極的大盜。」

  只聽寶象口中的污言穢語越來越多,罵了一陣,騰的一聲,便在神壇前坐倒,跟著瑟瑟有聲,聽得出他是將全身濕衣都脫了下來,到殿角去絞乾了,搭在神壇邊上,臥倒在地,不久鼾聲即起,竟自睡熟了。狄雲心想:「這惡僧脫得赤條條地,在神像之前大模大樣的睡覺,豈不罪過?」又想:「我乘他不備,撿塊大石砸死了他,他明天就不會害我了。」但他一來心地善良,不願隨便殺人,二來知道寶象的武功勝過自己十倍,若不能一擊便將他砸死,只須他稍餘還手之力,自己便會立時命喪於他手底。

  這時狄雲倘若從後院悄悄逃走,寶象定然不致知覺,但丁典的屍身是在神壇底下,他便是明知明朝必死,也是決計不肯捨之而去。耳聽得庭中雨水點點滴滴,響個不住,心下彷徨無計,只盼明晨雨止,寶象離此他去。但聽這雨聲,顯然是不會便歇。到得天明,寶象不肯冒雨濕衣出廟,自會在廟中東尋西找,自己便非給他發覺不可。

  不過局面雖是如此,他心中還是存了僥倖之想:「說不定這雨到天亮時便止了,這惡僧急於追我,匆匆便出廟去。」忽然間想起一事:「他進來時破口大罵,說不知那『老賊』逃到了那裏。我年紀又不老,為什麼叫我『老賊』?難道他又在另外追一個老人?」便在這時,隨手摸了摸腮邊鬍子,猛地醒悟:「啊,是了,我滿頭長髮,滿腮長鬚,數年不剃,旁人瞧來自然是個老人了。他罵我是『老賊』,嘿嘿,罵我是『老賊』!」

  忽聽得拍的一聲響,寶象翻了個轉身。他睡相極壞,一腳踢到了神壇底下,正好踢到了丁典的屍身。這等武功深湛之人,一察覺情勢道異,立時便從夢中醒來,只道神壇底下伏有敵人,黑暗中也不知廟中有多少人埋伏,搶起身旁單刀,前後左右連砍六刀,教敵人欺不近身來,喝道:「是誰?媽巴羔子的,賊王八蛋!」連罵數聲,不聽有人答應,屏息不語,仍是不聽見有人。這時狄雲連氣也不敢喘上一口,生怕被他知覺。

  寶象黑暗中連使十五六路刀法,東西南北到處都砍遍了,正是「夜戰八方式」,突然飛起一足,砰的一聲,將神壇踢倒,一刀「秦王破陣」砍了下去,拍的一聲輕響,混有骨骼碎裂之聲,已砍中丁典屍體。

  狄雲耳中聽得清清楚楚,寶像是在刀砍丁典。雖然丁典已死,早已無知無覺,但在狄雲心中,那仍是他至敬至愛的義兄,這惡僧毀他的身體,狄雲如何容得?

  寶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屍身,不聞再有動靜,黑暗之中,瞧不透半點端倪。他身邊所攜的火紙早在大雨中浸濕無用,要想點火來瞧個明白,實是無法可想。他慢慢一步又一步的向後倒退,將背心靠在牆上,以防敵人自後偷襲,然後傾聽動靜。

  寶象如此提心吊膽,而狄雲在恐懼之中,更夾著極大的憤怒。他初聞寶象刀砍丁典屍身,立時便想衝出去和這惡僧拚命,但這五年的牢獄折磨,已將這樸實鹵莽的少年,變成了一個遇事想上幾想的青年,只跨出一步,心中便想:「我衝出去和他廝拚,除了送掉自己性命,更無別樣結果,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願,仍是不能達成,我如何對得起他?

  這時兩人之間隔了一道照壁,除了雨聲淅瀝,更無別樣聲息。

  狄雲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聲稍重,立時便送了性命,只有將氣息收得極為微細,緩緩吸進,緩緩呼出,腦海中卻飛快的轉著念頭:「再過一個多時辰,天就明了。這惡僧見到丁大哥的屍體,必定大加糟蹋,以洩胸中惡氣,那便如何是好?」他腦子本就算不得靈活,而要設法在寶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屍體,原是一個極大的難題。縱然是十分機智聰明之人,也未必便有妙策。他苦苦思索半天,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半點主意。他心中焦急萬分,自怨自艾:「狄雲啊狄雲,你這笨傢伙,自然是想不出主意。換了別個聰明能幹之人,怎會如你這般無用。」惶急之下,伸手抓著頭髮,用力一扯,登時便扯下了六七根來。

  欲知後事如何?請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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